北宋大法官 第826節
這也是為什么法制之法能夠這么快收獲人心。 趙頊瞧了眼富弼,點點頭:“原來如此?!?/br> 他心里非常清楚,這富弼將敕令編入律例,就是希望阻止皇帝再干預律法,最好是不要頒布敕令,這項任務由立法會來干。 不過對此,趙頊早已經妥協,看似這剝奪皇帝的立法權,但由于立法會的最終結果,還得皇帝批準,才能夠奏效,權力還是控制皇帝手中。 這都是張斐走之前,給設計好的。 二者看似區別不大,但其實非常關鍵,這就是避免皇帝一時任性,下達敕令直接干預律法,這是司法界最為敏感的事情,也是最不好的。 當然,趙頊之所以妥協,也是因為政事堂經常駁回他的敕令,弄得他也很是不爽。 富弼又道:“但其中多半條例,只能在有公檢法的州府施行,只有少部分涉及到死刑、重刑的條例,可以全國普及?!?/br> 趙頊問道:“這又是為何?” 富弼回答道:“這是因為很多條例就是基于公檢法的審查制度修改的,比如說,河中府皇庭最后送來的那樁關于司法解釋的官司。其中涉及到‘任依私契,官為不理’,如果在沒有公檢法制度下執行,可能會給予官府魚rou百姓的權力?!?/br> 趙頊稍稍點頭,突然問道:“富公對于在東京東路推行青苗法怎么看?” 富弼一怔,顯得有些詫異,“官家不是已經決定采納王介甫的建議嗎?” 趙頊嘆了口氣:“是這樣的,那青州知州派人送來一道加急奏章,懇請朕先在青州執行公檢法,再讓青苗法在青州執行?!?/br> 富弼眨了眨眼,“歐歐陽永叔?” 趙頊點點頭。 唉,這個歐陽永叔真是一點未變,唯恐天下不亂,不過這把火倒是可以燒。富弼思索半響,暗自一嘆,算了,我要多說幾句,肯定會惹得王介甫不開心,又會給立法會添麻煩。向趙頊道:“老臣近一年一直在修法,對于政務不是很了解,未能為君分憂,還請官家恕罪。?!?/br> 趙頊趕忙道:“富公能留在京城,就已經是對朕最大的支持?!?/br> 不過他心里已有計較。 第二日,趙頊又找來王安石,將歐陽修的奏章給他看,并且表示,歐陽修到底三朝元老,朕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青苗法就暫不在青州執行吧。 王安石也沒說什么,畢竟歐陽修的輩分擺在那里,趙頊要答應,他也沒有太多辦法,畢竟這還只是試行,少一個州也不會影響什么。 但是他卻窩著一肚子火,對歐陽修是恨之入骨,人家都是痛打落水狗,我這都還沒有落水,正在冉冉升起,你就拿棒子來打了。 真是豈有此理。 回到制置二府條例司,又遇到兩個說客,呂公著和陳升之。 之前呂公著一直夾在王安石和司馬光之間,但是自青苗法之后,他也開始倒向司馬光那邊,與王安石的關系也出現一些些間隙,他幾番相勸,但王安石都沒有理會。 陳升之本是支持王安石的,不過對于青苗法,他心里也是有所保留的。 “介甫??!目前看來,新政在河中府,是非常成功,證明新法配合公檢法,乃是上上之策,你何不繼續與司馬君實合作?!?/br> 呂公著是苦口婆心道。 陳升之點點頭道:“介甫,你不要被那些流言蜚語給干擾了,那些人就是故意在挑撥離間,你得以大局為重?!?/br> 他們兩個都是反對青苗法的,但如果配合公檢法的話,青苗法反而讓人放心,他們就想勸說王安石再等等。 可他們兩個哪里知道,王安石剛剛憋了一肚子火,這要是司馬光的話,估計兩人就打起來的。 王安石瞧了他們兩個一眼,念在多年的友情,也不想與他們鬧掰,是深吸一口氣,壓制住心中的怒火,道:“這不是我的原因,這是司馬君實的原因,我們制置二府條例司是有自己的計劃,而且我之所以選擇東京東路,也是因為司馬君實早就派范純仁去那邊建立檢察院,這兩年過去了,結果登州的公檢法,還不如河中府,我也不知道他們在搞什么。 而且朝廷的問題一直都是財政不足,而不是治安問題,公檢法雖對新政有一定幫助,但本來就應該是他來配合我,結果現在我遷就他,他們還在那里拖拖拉拉,我現在是等不了了,要是財政出大問題,這責任誰來擔?” 這話非常在理,問題在于財政,改善財政是當務之急,等著司馬光,那得猴年馬月去,財政赤字,你們來補? 陳升之趕忙道:“我去催催君實?!?/br> “你別去了,我天天催,也沒什么用?!蓖醢彩瘮[擺手道。 呂公著又道:“但是你這青苗法確實有問題?!?/br> 王安石聽到這話,可就受不了了,冷冷一笑,“是呀!有問題??!故此去到河中府后,那些大地主是畏之如虎,甚至不惜以低價來抵制我的青苗法,說到這事,我還真得感謝那公檢法,他們是在配合新政嗎?” 呂公著也急了:“你這人怎就不聽勸,如果青苗法去到東京東路,真出問題,新法可能都會毀于一旦?!?/br> 王安石道:“只要你們不來添亂,這新政就不會出問題,我在設計新政時,可還沒有公檢法了?!?/br> “你!” 呂公著也脾氣上來,站起身來,“不可理喻?!?/br> 說著,他就氣沖沖地離開了。 陳升之糾結了片刻,也站起身來,“介甫,你再考慮考慮?!?/br> 王安石道:“不用考慮,我已經決定了?!?/br> 陳升之見罷,也就不再多言,搖頭一嘆,出得門去。 他們剛走,呂惠卿便入得屋來,“恩師,他們是來游說恩師配合公檢法嗎?” 王安石狠狠一拍桌子,“他們哪里知道,我早已經在河中府改變策略,利用提舉常平司來增加財政收入,以至于看上去公檢法好像發揮了很大的作用,要不是我讓元厚之配合他們,他們公檢法豈能立足。說到這事,全怪張三那小子,出得這些餿主意,弄得現在人人都以為是公檢法的功勞?!?/br> 他心里憋著一肚子委屈,就事論事,在河中府,的確是新政一直在配合公檢法,不惜改變自己的策略,如果沒有王安石同意,元絳會屢屢讓步嗎? 元絳當初要不讓步,公檢法也會很麻煩,不可能這么快立足。 但如今大家全都認為這是公檢法的功勞,從表面上看,也是如此,因為官府一直在被迫遵守皇庭的判決。 王安石向來心高氣傲,哪里受得了這么委屈,而且這種言論,對新政的影響非常不好。 呂惠卿道:“計相之前就已經表明態度,不支持青苗法,恩師犯不著與他動怒?!?/br> “我不是因為他生氣?!?/br> 王安石一揮手,道:“我是被那歐陽永叔給氣著了?!?/br> “歐陽永叔?” 呂惠卿一愣,“他不是在青州嗎?” 王安石便將歐陽修上奏官家一事,告知了呂惠卿。 “???” 呂惠卿傻眼了,“這不是將國事視作兒戲么?新政乃是國家決策,豈能因一個知州的拒絕,就不去執行?!?/br> 王安石嘆道:“可是那歐陽永叔不是普通官員,他可是三朝元老,而且官家的意思也是暗示讓我們用政績來說話,以政績服人。這一次在東京東路推行青苗法,是絕不容有失?!?/br> 呂惠卿立刻道:“恩師請放心,目前東京東路很多官員都改為支持我們青苗法?!?/br> “是嗎?” 王安石道。 呂惠卿點點頭道:“如今他們聽說公檢法在河中府所做作為,于是都改為支持我們新政,其目的就是希望我們能夠阻止公檢法?!?/br> 王安石當即就樂了,“這些人可真是國之蛀蟲??!” 呂惠卿詫異道:“恩師為何?” 王安石道:“他們現在反對公檢法,跟之前反對我們新政的理由是一模一樣,可見這些人是極度自私自利,心里全無國家和君主?!?/br> 說罷,他又道:“不過我們倒是可以加以利用,以此督促他們嚴格執行青苗法?!?/br> 第六百一十八章 制度競賽 王安石的性格雖然拗,但絕不是一個莽夫,他對于整個局勢還是判斷的非常清楚,他不是腦門一熱,或者被歐陽修激怒,就要撇開公檢法,自己單干。 只是他知道,根據目前朝中的局勢來看,繼續與公檢法合作下去,新政將會變得岌岌可危,因為革新派內部反對公檢法的聲音是越來越大,而且財政才是國家的問題所在,這也是趙頊對他最大的期待,文治武功是要花錢的。 相反,撇開公檢法,是能夠獲得地方官員的支持,此時此刻,這效果是要勝于利用公檢法治吏。 不過在這其中,他還是有一個小小的誤判。 他認為公檢法在汴梁和河中府的成功,完全是取決于張斐的個人能力,而不是公檢法這一整套制度。 而這個判定,主要是來自于他與張斐有很多密信的來往,他非常清楚公檢法為什么能夠在河中府立足,可不是什么公正、正義,那只是表面上的,實際上張斐在里面玩了很多手段,從而造成這種假象。 當然,他非常欣賞張斐,認為張斐的才干,確實能夠幫助到他的新政,但他并不認為公檢法能夠給他新政帶來多少好處。 如果沒有張斐,公檢法是不可能成功的,那范純仁、蘇軾就是最好的證明。 故此,他經過一番考量,認為現在撇開公檢法,是利大于弊,他能夠借助官員們對于公檢法的擔心,令他們團結在自己身邊,完成改革。 這其實也是他早就想好的,革新派一直在利用這一點去分化保守派,壯大自己的勢力,目前取得非常大的成功。 歐陽修這一道奏章,只不過是加速了整個過程。 如果要問,在歷史上,誰才是真正的拱火大師,無論你怎么去排,歐陽修絕對是要榜上有名的,否則的話,這榜單的公信力就肯定存在問題。 他總是能夠拿著火把,準確的找到導火索,然后在不經意間將導火索點燃,但你卻很難說出他是故意的,因為他總是引爆自己人,讓敵人站在遠處面面相覷。 這就是最妙的地方。 慶歷新政時,他一篇朋黨論,直接將當時的黨爭推向高潮,最終令慶歷新政夭折,妥妥的豬隊友。 可就連范仲淹、富弼都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因為歐陽修說得非常有道理。 其實從那篇朋黨論,甚至可以看到,現代社會的政治制度。 就怕天才講實話。 而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歐陽修的一道奏章,猶如一聲槍響,使得兩法之爭,開始在賽道上沖刺。 他也不是故意的,他近年一直都窩在青州,悠閑自在,也沒有要回中央的意思,不過他非常不支持青苗法,跟司馬光他們一樣,他認為青苗法最終會淪為斂財惡法,因為他也知道,王安石的主要目的,就是要為國斂財,為民只是口號。 不過對于公檢法,他了解的也不是很多,因為旁邊登州的公檢法,好像也沒有什么動靜,他就是找個理由阻止青苗法進入青州。 但是他找的這個理由,就直接引爆火藥桶。 王安石對他的恨意,是直接超過司馬光。 不過富弼心里非常清楚,這事絕對能夠激怒王安石,但他本也是想要拱火的,因為他認為公檢法是能夠彌補新政的缺點,但王安石顯然并不這么認為,如果能夠早點意識到這個問題,還能夠及時調整。 但他也清楚王安石的性格非常拗,要不將這事實擺出來,他不會認同的。 基于河中府的狀況,富弼現在是支持新法單飛的,因為他認定新政一定出問題,那就能證明公檢法的優秀,因為富弼心里非常清楚,公檢法現在遇到的阻礙,漸漸比新政還要大。 即便司馬光要推動公檢法全面執行,其實也推不動,朝中的反對派,是越來越多,現在朝中的局勢非常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