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599節
“肅靜!” 曾鞏一拍驚堂木,沉聲喝道。 坐著的齊濟都忍不住開口道:“不可能,絕對是私鹽,不是什么良藥,我們有證人可以證明,同時王洪進和趙文政的賬目上寫得也都是鹽?!?/br> 張斐道:“賬目寫得確實是鹽,因為這良藥的名字就叫做鹽?!?/br> “?” 這。 院內頓時鴉雀無聲,人人都是呆呆地看著張斐。 指鹿為馬,可都沒有你這么狠??! 還能這么辯嗎? 你咋不說那是銀子? “混賬!” 曾鞏當即就暴跳如雷,“豈有此理,你竟敢拿著指鹿為馬的把戲來戲弄本知府。?!?/br> 許芷倩都紅著臉,低著頭,當時張斐告訴她的時候,她人都是懵的,你這哪是在辯護,簡直就是玩弄大家。 張斐卻是一本正經道:“在下絕不敢戲弄知府,在下有人證可以證明那是良藥,而不是私鹽?!?/br> 還有證人? 簡直離譜! 曾鞏暫且壓制住心中的怒火,道:“傳證人?!?/br> 但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一瘸一拐的上得堂來,而且這男子脖子有著明顯的腫大。 蘇轍看到這脖子,頓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小人許生子見過知府?!?/br> “坐吧?!?/br> 曾鞏指向證人席。 “小人遵命?!?/br> 這許生子倒是直接去到證人席坐下,他沒有辦法,畢竟這足有殘疾。 張斐站起身來,“許叔叔,你是哪里人?” 許生子回答道:“我是許州長葛縣漯鄉人?!?/br> 張斐道:“我能否冒昧問一句,你的脖子是天生這么大,還是?” 許生子立刻回道:“這是因為我前年生得一場大病,脖子才變得這么大?!?/br> 張斐問道:“不知什么???” 許生子道:“我鄉里是喚作大脖子病?!?/br>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不知你為什么會得這種???” 門口一人搶答道:“這俺都知道,沒鹽吃就會生這大脖子病?!?/br> 許生子連連點頭,“那小哥說得對,就是因為沒有鹽吃,才生得這病?!?/br> 張斐問道:“為什么你會沒有鹽吃?” 許生子嘆道:“這原本是有的,可是兩年前突然那鹽價漲了一倍多,而且里面摻了很多土渣子,咱買不起,也沒法吃,后來那販鹽商人就不上咱們那里賣了,咱們就沒鹽吃了?!?/br> 他的語氣倒是沒有太多波動,就跟嘮家常一樣,仿佛已經看破了一切。 或許也是因為習慣了這種事。 很平常。 張斐又問道:“也就是說大家都沒鹽吃?” 許生子道:“當時咱鄉里很多人都沒有鹽吃,只能用洼水或者獵物的血來制點鹵水當鹽吃,當時好多都得了這大脖子病,全身都水腫,眼睛都鼓了出來,甚至還有人死了?!?/br> “還有人死?” 張斐故作驚奇道。 許生子道:“我知道的,可就有七八個?!?/br> 張斐又好奇地問道:“那為什么你們又好了?” 許生子道:“那當然是因為后來又有人來賣鹽,那咱吃了鹽,自然就慢慢好了?!?/br> “是嗎?” 張斐疑惑道:“那你們哪來的錢賣鹽?不是說大家都買不起嗎?” “其實后來那販鹽的商人,價格倒也不便宜,但至少咱們農戶都還買得起,而且還比以前的鹽多好很多,那里面沒有摻土渣子,買上一斤能吃上不少日?!?/br> “原來如此?!?/br> 張斐點點頭,“如果沒有這人來賣鹽,你認為會是怎樣的結果?” “咱說不定也病死了,其實不病死,也會餓死的,許多人病的都沒有力氣種田了?!?/br> 許生子是搖頭一嘆,沒有悲傷,只有苦中作樂的無奈。 “那是不是可以說,這鹽就是一味良藥,救了你們的命?!?/br> “當然可以?!?/br> “謝謝!” 張斐向曾鞏道:“我問完了?!?/br> 蘇轍站起身來,“請問許大叔,那販鹽之人是跟你們說賣鹽還是賣藥?” “販鹽之人當然是說賣鹽?!痹S生子莫名其妙看著蘇轍。 門外響起零星的笑聲。 蘇轍又問道:“你是買鹽,還是買藥?” 許生子撓著頭道:“咱當然是買鹽?!?/br> 蘇轍向曾鞏道:“我問完了?!?/br> 曾鞏先是讓人帶許生子下去,然后向張斐問道:“你的證人都說這是鹽,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張斐回答道:“我認為如何定義一物,不能光看其是什么,還得看此物的用途。就在去年,汴京城發生一樁命案,兇手是個火夫,他用鐵鍋將對方砸死,而在當時的供詞里面,鐵鍋被定義為兇器,故而是違法的,司法明顯是根據這個鐵鍋用途來判定的,而不是根據它本身是什么。眾所周知,鐵鍋可不是武器。 根據我們所查,在兩年前許州的鹽價翻倍上漲,以至于許多鄉村的農戶買不起鹽,從而導致,無人去那里賣鹽,以至于當時出現不少大脖子病,是趙知事讓王洪進販鹽到當地,治好了當地百姓的大脖子病,這絕對可以理解為販賣藥物?!?/br> 齊濟都被張斐的狡辯給逗笑了,打趣道:“如今人家病好了,你們為什么還在賣?” 張斐低頭看了眼文案,一本正經道:“我們尋訪多為郎中,得知這種藥物需長期服用的?!?/br> “噗嗤!” 許芷倩當即忍不住笑出聲來,趕緊將頭埋下去。 原來那份文案只是販賣私鹽的地點而已。 但是張斐這廝卻能說得跟真的似得。 曾鞏皺眉向張斐道:“倘若如你所言,只怕這天下私鹽皆可以此來脫罪?!?/br> 張斐道:“如果情況都如趙知事一樣,當然不算違法。試想一下,如果朝廷決定停止販賣官鹽三年,且不修改鹽法,導致天下人都病了,天下郎中開出的藥方都是鹽,那這些郎中到底是販賣私鹽,還是在賣藥?!?/br> 齊濟忍不住道:“你這是強詞奪理,朝廷為何會禁止販賣官鹽?” 張斐道:“那我換一種說法,如果朝廷規定每斤鹽五貫錢,導致不少人吃不起,結果都生病了。郎中開除的藥方是鹽,并且以普通藥物的價格賣給患者,是販鹽還是賣藥?” 齊濟不做聲了。 張斐環目四顧,朗聲道:“諸位不要忽略一個事實,就是當趙知事指使王洪進販鹽去許州時,當地許多地方都嚴重缺鹽,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 就是因為當時許州官府突然抬高鹽價,以至于販鹽者需高價賣出從官府手中所得之鹽,才能夠賺得利潤,而由于價格過高,導致許多鄉民是無力購買鹽,又導致販鹽者見這些地區都無利可圖,索性就不在這些地方售賣。 可眾所周知,這鹽和糧食是一樣的,缺少鹽,這人立刻會患有疾病,可能都活不下去。有道是人命關天,法不應該高于人命,根據史書記載,任何高于人命的法,都是惡法,也不會有人遵守。 基于這一點,如何判定這是私鹽,還是藥,其實很簡單,就是辛勤勞作的尋常百姓都能買得起生命所需之鹽,那么官鹽之外的鹽就是私鹽,是違法的,但如果百姓們都買不起生命所需之鹽,那么官鹽之外的鹽就是藥,是合法的?!?/br> 蘇轍看向齊濟問道:“王洪進的私鹽都是賣去了許州嗎?” 齊濟道:“我們查到的私鹽,都是賣去許州?!?/br> 第四百四十七章 稅戰(二十一) 向來性格比較沉穩的蘇轍,此時心情難免也有一絲波動,非常懊悔。 倒不是說他怕輸,他可沒有他哥哥那般心高氣傲,在他心中,這勝敗乃是兵家常事。 只不過他認為自己應該事先就察覺到這一點,因為這種現象其實是比較常見的,漢唐都發生過,這就不是一個特例。 許生子作證時,蘇轍是一句質疑的問題都沒有,他只是問,他賣得是不是鹽,你賣得是不是鹽。 換而言之,只要查到王洪進的私鹽,不僅僅是販賣到許州,那么張斐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而且毋庸置疑,王洪進的私鹽也不可能只販賣到許州,因為王洪進為得是利益,他又豈會管百姓是否生病,是否缺鹽。 細節! 細節! 談了很多遍,結果這么大一個漏洞,他們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 他們只盯著這鹽合法性。 雖然目前也不一定會輸,但張斐的理由,肯定會影響到最終的判決。 問題是,就是不應該犯這種低級錯誤。 只要他們稍微再用點心,對方就是毫無機會。 而此時,貴賓席上也是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