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548節
富弼擺擺手道:“這怎么能怪他,官家是將此事交予我,本來也與令婿無關,只不過最近我遇到一點問題,想來向令婿討教一番?!?/br> “不敢!不敢!” 站在許遵邊上的張斐連忙道:“張三何德何能,這真是折煞晚輩!” 富弼呵呵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般謙虛了?!?/br> 張斐答道:“平時?!?/br> 富弼一愣,旋即哈哈一笑,又指向旁邊的桌椅,“你也別站著,坐吧。坐吧?!?/br> “哎!” 張斐這才坐了下來。 富弼笑意一斂,道:“我今日前來,主要是向你請問這稅法和法制之法的關系?” 張斐眨了眨眼,道:“關于這一點,晚輩在課堂上已經說過了?!?/br> 富弼道:“可你也只是說了權益和義務的關系,我想問的是,當百姓家里只剩下口糧,他能否拒絕繳稅?” 張斐與許遵相視一眼。 心里大概也猜到,富弼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利用立法來保護百姓不被募役法剝削。 但這個問題真的比較尖銳。 張斐在課堂上都不太敢說。 稅權就是皇權。 張斐思索半響,道:“其實按理來說,如果百姓只剩下口糧,朝廷還要收走的話,這顯然不符合法制之法的理念,于情理不合?!?/br> 富弼點點頭:“正是如此?!?/br> 張斐道:“但是收稅本就一件非常難的事,如果明文規定,什么情況下,百姓能夠拒絕交稅,這也可能會給官府帶去很很大的麻煩。 因為百姓也可以去藏匿錢糧,然后向官府哭窮,官府是沒有這么多人力物力,去調查清楚的,這可能會使得國家財政雪上加霜?!?/br> 富弼是連連點頭:“你說得很對,我跟那些司法官員、學生商量此事時,也是考慮到這些問題。這稅收乃是國之大事,不可輕舉妄動,但是這種情況也應當避免,不能殺雞取卵,竭澤而漁,這官逼民反,同樣也會令財政雪上加霜?!?/br> 他希望用法制之法擋住募役法過度剝削那些下等戶,但在立法的時候,那些司法官員紛紛表示不行,因為這會給官府添加極大的麻煩。 國家要是收不上稅,國家就完了呀,這風險太大了。 富弼也沒有想出好的辦法,只能來找張斐求助。 張斐沉吟半響,道:“富公似乎還沉浸在德主刑輔中,而并未將觀念改為德主法輔?!?/br> 富弼忙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我曾在課堂上講過,德主法輔,法制之法是入罪的依據,三綱五常乃是出罪的依據。 偷稅漏稅就是違法行為,因為法令就是這么定的,如果要改變這個入罪條件的話,其實也不是不行,關鍵官府不一定做得到,還得考慮到現實問題。那么就只能從出罪方面去考慮?!?/br> 富弼聽得是頻頻點頭。 張斐道:“假設一個百姓偷稅漏稅被官府抓住,發現他家中贍養著老人,這就可以參考孝道。 又或者說有嗷嗷待哺的小孩,又或者他曾因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導致身有殘疾,家境貧寒。 富公在稅法下面,添加這些條件,司法官員在審案的時候,可以去參考這些條件,然后給予寬松的處理,甚至于直接免除他的稅收?!?/br> 富弼眼中一亮,又問道:“只是參考嗎?” 張斐點點頭道:“只是參考,而非是硬性標準,如此才能夠保持律法的彈性,朝廷既可以保證法律權威,又可以做到律法不外乎人情?!?/br> 許多條例,是不能定死的,不然的話,在一些特殊案件上,怎么判都是錯的。 富弼疑慮道:“若只是參考的話,那就全由官員定奪?!?/br> 張斐道:“具體執法,到底還是得依靠官員,保持律法的彈性,只是確保官員可以根據實際情況,給出不同的判決,當然,官員也可能給出非常糟糕判決,這也是不可避免的。 法律從來就不是完美的。 不過,這也給予珥筆爭訟提供了幫助,如果沒有這些條件的話,這官司就沒法打,但如果有得話,珥筆就能夠以此來幫助百姓減輕罪名?!?/br> “原來如此?!?/br> 富弼點點頭,又道:“但這很依賴珥筆,普通百姓連稅都交不上,又如何請得起珥筆爭訟?” “這就依賴法援署的建立?!?/br> “法援署都是無償的,又會有多少人愿意去?” “如果朝廷與我們這些書鋪,都必須從法援署招人,比如說要想進入檢察院,首先就得看你在法援署的成績,又比如說想來我們汴京律師事務所,也得拿出法援署的成績。如此一來,很多這方面的天才,就都會愿意去法援署,并且盡力為百姓打官司。 而我們這些大書鋪也都愿意出錢捐助法援署,因為這將為我們提供人才,不過朝廷也需要撥一點點錢,至少確保法援署的珥筆不會餓肚子。 養十個法援署的珥筆的支出,是遠低于養一個司法官員的。但是這十個珥筆所能起到的作用,又是要遠高于一個司法官員,這是一筆非常劃算的支出?!?/br> 第四百零九章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不錯?!?/br> 富弼點點頭,若有所思道:“我早就想到,你的法制之法與當下的司法改革是一套的,缺一不可。不過,正如在你的課堂上,我總覺得自己已經想明白了,但在立法時,又常常感到困惑。如今聽你這么一說,又覺非常簡單,我不應該想不到?!?/br> 張斐笑道:“或許富公是習慣于德主刑輔的思維,在稅收這一問題上,富公首先考慮的是道德問題,故而陷入困惑中,明明道理是在自己這邊,但卻又難以實現。這也是德主刑輔的主要問題所在。 因為道德需要的是自我修養,需要父母以身作則,需要老師的教育,需要歲月的積累,而刑罰主要是強迫性的,強迫別人去遵守道德,結果也必然是造就一大群偽君子。 他們內心不是這么想的,但他們表面上也得這么做,只有刑罰的強迫性,故此會出現許多偽君子,但他們也只是被迫成為偽君子?!?/br> “原來如此?!?/br> 富弼、許遵是異口同聲道。 朝中充斥著大量的偽君子,他們也是知道的,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德主刑輔這個思想在中間起到什么作用。 張斐又繼續言道:“但是德主法輔就不一樣,每個人都只需要遵守一個較低的標準,這無關道德,只是伱的美德可能會讓你有好報的。 就說這稅收問題,其實交不交稅,也許跟是否贍養老人是沒有直接的關系,這么立法只是為了給官府一個寬容對待百姓的理由,也算是一種激勵。 法律只能引導人們去遵守道德,但不能逼迫被人去遵守道德,如果這是能夠逼迫的,那孔子也就不會強調教化?!?/br> 富弼呵呵笑道:“我就知道你還藏了許多東西,你還是應該繼續去上課?!?/br> 張斐苦笑道:“其實這理念我在課堂上都是講過的,只不過!” “只不過我們這些學生比較笨?!?/br> “不不不!” 張斐忙道:“張三絕非此意?!?/br> 富弼感慨道:“但這就是事實,你這門學問可真是博大精深,我們也只能窺探到冰山一角?!?/br> 對此張斐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對于古人而言,這個思想確實比較難以在短時日內去融會貫通,這還需要不斷地去研究,許多習以為常的觀念都得糾正過來。 但是留給富弼的時日卻不太多,王安石可不會等著他立法,王安石壓根也不好看這事能成。 那韓絳在司農寺上任之后,立刻就去道警署找曹評,但是得到答案卻令韓絳大吃一驚。 “什么?” 韓絳皺眉道:“此事不歸副帥管?” 曹評點點頭道:“此事官家是交由犬子在管?!?/br> 韓絳嘴角抽搐了下,“那不就是交由副帥嗎?” 這點行情,我老韓會不知道? “不不不!” 曹評連連搖頭:“此事我都沒有過問,全都是交由犬子?!?/br> “真的?” “嗯?!?/br> 韓絳見曹評也不像似在開玩笑,當即就傻眼了。 曹棟棟的名聲,他也聽過,純純的紈绔子弟,趙頊怎么可能將這么重大的任務交給曹棟棟。 離譜??! 但曹評這么說了,而且說得這么正經,韓絳也沒有辦法,只能將曹棟棟找來。 “棟棟見過韓伯父?!?/br> 曹棟棟很是乖巧地行得一禮,這廝面對長輩,還是比較會賣乖的。 韓絳看到曹棟棟,心中是五味雜陳,我堂堂參知政事,竟然跑來跟一個小娃商量,這叫個什么事?問道:“棟兒,官家將雇役一事交予你,不知你有何打算?” 曹棟棟下意識偏頭瞧了眼曹評。 曹評趕緊將臉偏過去。 此事他得避開,他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這募役法關系重大,是很有可能會出事的,萬一有個什么意外,那他置身事外,還能夠在外面進行援救,如果他也摻合進去,這父子倆可就全完了。 “棟兒?” 韓絳見曹棟棟久久不語,又是喊道。 “???” 曹棟棟猛地驚醒過來,眼眸一轉,“機密?!?/br> 韓絳錯愕道:“機密?!?/br> 曹棟棟點點頭,一本正經道:“此乃我們警署的最高機密,不能對外人言?!?/br> 韓絳眼中閃爍著怒火,“我得負責遣散目前的那些差役,你們警署要不給個答復,我若是遣散了,你們又沒有雇役,這期間怎么辦?” 曹棟棟輕松愜意道:“韓伯父不用管我們,你做你的就行了?!?/br> 不管你們?韓絳聽得一臉懵逼,又看向曹評。 曹評立刻道:“我是真不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