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254節
第二百零一章 魚與熊掌 司馬光生性非常節儉,是極度討厭鋪張浪費,如果不出遠門,他一般是不乘馬車,哪怕天氣非常炎熱,他依舊是步行回家。 慢悠悠地回到他的小宅院。 從家鄉就一直追隨他的老仆,立刻迎了過來。 “君實相公回來了?!?/br> “嗯。嗯?” 司馬光點點頭,突然偏頭看向那些老仆,“你方才叫我什么?” 那老仆道:“君實相公啊?!?/br> 司馬光納悶道:“誰讓你這么叫的?” 那老仆訕訕道:“是小蘇先生告訴我的,你這都已經升為副宰相,可是不能再叫秀才了?!?/br> 一直以來,這老仆都是尊稱他為君實秀才,都不知道司馬光已經升了參知政事。 就離譜! 司馬光沉眉問道:“蘇子瞻?” 那老仆點點頭。 司馬光又問道:“他什么時候來過?” 那老仆道:“方才來的,如今正在屋里看書?!?/br> “我找他去?!?/br> 司馬光直奔書房而去。 這司馬光跟王安石一樣,衣食住行跟普通市民差不多,就這小宅院都還不如許遵,但他俸祿不低,這錢花在哪,一方面接濟一下流民,其余得就全部用來收藏書籍。 以前蘇軾就經常上他家或者歐陽修家借閱。 來到書房,司馬光就質問蘇軾,“蘇子瞻,你為何教壞我仆人?” 蘇軾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笑呵呵道:“司馬相公,你這也太淡泊名利,升了參知政事,就連家里的老仆都不知道,還老是秀才秀才的喊,若讓人聽見,只怕會笑話相公的?!?/br> “你還真是多管閑事?!?/br> 司馬光瞪了蘇軾一眼,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問道:“你來得正好,我這有個問題困擾著我?!?/br> 蘇軾問道:“什么問題?” 司馬光問道:“你說是守德容易,還是守法容易?!?/br> 蘇軾想都沒想,就道:“當然是守德容易?!?/br> 司馬光哦了一聲:“欠錢不還,雖有失道德,但不一定違法,怎么會是守德容易?!?/br> 蘇軾笑道:“違法與否,自有律文可斷,而有德與否,往往就難以斷定?!?/br> 司馬光沉吟少許,嘆道:“是這么回事??!” 蘇軾問道:“司馬相公為何有此一問?” “隨便問問?!?/br> 司馬光擺擺手,又轉移話題道:“你今兒上我家來,是為借閱嗎?” 蘇軾笑道:“那倒不是?!?/br> 司馬光問道:“你有何事?” 蘇軾笑道:“我是來毛遂自薦的?!?/br> “毛遂自薦?” 司馬光一愣,道:“你想進審刑院?” 蘇軾點點頭。 司馬光問道:“為何?” 蘇軾正色道:“不瞞相公,我這是受到之前那場官司的啟發?!?/br> 司馬光精神一振,“是嗎?愿聞其詳?!?/br> 蘇軾嘆道:“在公堂之上,韋愚山說得是清楚明白,大家都偷稅漏稅,他若不偷,那就是傻子。這現有的律法大家都不遵守,談變法是毫無意義?!?/br> 司馬光點點頭道:“你說得對,看來真是我們好高騖遠了呀!” 為什么談德不談法,不是因為德比法高級,而是委曲求全。 就正常邏輯來講,道德其實是更高的境界,法是底線,肯定是先守住底線,才能談道德。 可現實就是抹去底線,只談道德,這就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原因就是,違反道德,得到只是教育,比如說,你這樣做的是不對的,下次就別這樣了。 這中間有一個很大的回旋余地。 違反法律,得到的是懲罰,回旋的范圍非常小。 你就是不敢去懲罰,故此才去談道德教育的。 如果藏富于民是基于道德,其實就是基于委曲求全。 換而言之,你自己都知道你根本就管不到他們,那么財富控制在他們手里,是怎么都得不到穩定的結果。 大道至簡。 其實道理都是很簡單的,你們無非就是做不到,故此就弄一些高大上的東西,來掩蓋這個事實。 如果拋開事實不談,是不可能成功的。 蘇軾也發現這個問題,如果大家都不守法,變法就只是純粹的利益之爭,首先得做到守法,才能去談這變法的得失。 …… 而張斐到底是一個俗人,不會就這個問題過多的糾結,司馬光走后,他就開始查閱店里的賬目。 一個詞來形容,慘目忍睹。 就是之前賺了馬天豪他們一點錢,之后的沒啥太多收入。 然而,開銷卻是越來越大。 正好范理入得堂內,張斐就問道:“范員外,咱們店里的收入,真是每況愈下,這么下去可是不行的?!?/br> 范理嘆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br> “你這是什么話?” 張斐沒好氣道:“他們就找不到官司打么,如今咱們名氣這么大?!?/br> 范理道:“就是因為咱們名氣太大,這官司反而不好接?!?/br> 張斐問道:“此話怎講?” 范理先是一張嘴,隨后道:“你先等等?!?/br> 說著,他從檔案室里面找出一份文案來,遞給張斐,“你看看這樁官司?!?/br> 張斐接過來,翻開看了看,這官司倒是很簡單,就是第一甜水巷,有一個老婆婆去世了,她留下的房產起了爭執。 這老婆婆有一個兒子,一直都住在城西,是做綢緞買賣的,但從來沒有照顧過臥病在床的母親,是鄰居家一個賣炊餅大嬸一直在照顧這老婆婆,這老婆婆死后,就將房子給了這鄰居大嬸。 結果她兒子認為,這房子應該傳給自己,怎么能留給鄰居,故此就要打官司,于是跑來找汴京律師事務所幫忙。 張斐看完之后,道:“這官司不錯呀!能掙不少錢,你們是沒有把握嗎?” 范理立刻道:“還真不是,那大嬸是一個善良的老實人,要打絕對能贏,可事實就是這兒子也真不是個東西,同住一城,母親臥病在床,他卻從不來照顧,直到死后,他一家人才趕來舉辦喪事,可說是舉辦喪事,但其實就是占著那房子。就那老婆婆留下的房子,我估算了一下,至少也值上千貫,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br> 張斐納悶地看著范理,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良心了,我記得你以前很狠的呀?!?/br> 范理沒好氣道:“以前咱們這一行名聲就不好,大家都是為了賺錢,自然無所謂??墒侨缃瘛缃袢赡銓⒃蹅冦昃┞蓭熓聞账拿暸眠@么好,幫窮人打官司都還不收錢,我要是接了這官司,萬一贏了,那不是壞咱們名聲么?!?/br> 張斐嘖了一聲:“我賺名聲,目的就是為了利用這名聲去賺錢,賺不到錢,這名聲有啥用,我們只要是用合法手段就行,不要有太多的心理負擔?!?/br> 范理道:“你要無所謂,那咱們接下這官司,那戶的兒子說了,只要三郎你出面幫他打這官司,他愿意出一百貫錢?!?/br> “一百貫!那你還猶豫甚么,當然……” 張斐突然撓撓頭,瞅了瞅那文案,“呃……我先考慮考慮,能不能打得贏?” 范理笑道:“這官司讓我打都能贏,我朝律例有明文規定,親在鄰之上,那又是他家的祖宅,是要傳于子孫后代的,母親都不一定有這么大的權力給予外人?!?/br> 張斐瞧他振振有詞,道:“那你幫這兒子,我幫那大嬸,咱們比一比?!?/br> 范理立刻道:“那我可打不過?!?/br> “是呀!可見這是……這是有難度的?!睆堨车?。 范理點點頭:“是,三郎說得對,挺有難度,你慢慢考慮,我先去忙了?!?/br> “去吧!去吧!” 范理走后,張斐瞅著那文案,真是糾結萬分,又是撓腮,又是撓頭,抓狂道:“張斐啊張斐,你到底在糾結什么,你特么是個律師,又不是俠盜,開店就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鋤強扶弱,這還用考慮么,必須接??!這官司穩贏,我這是不是腦子秀逗了?!?/br> 正當這時,忽聽有人道:“你一個人在這滴滴咕咕什么?” 張斐抬頭一看,只見許芷倩走了進來,眨了眨眼,如實道:“我在研究一個官司?!?/br> “什么官司?” 許芷倩立刻走了過來。 張斐將文案遞給許芷倩。 許芷倩看罷,突然看向張斐,“你不會想接吧?” 張斐道:“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咱們打開門做買賣,人家求助,不能不接??!” 許芷倩激動道:“這兒子簡直就是喪盡天良,無可救藥。他在城西住大宅子,母親臥病在床,別說照顧,都未來探望過,而如今為了錢,竟然還要污蔑那好心的大嬸花言巧語欺騙他母親,圖謀他的祖宅,這簡直就是可惡至極,你若幫他,豈不是助紂為虐?!?/br> 張斐反駁道:“壞人去鐵匠鋪買刀,鐵匠難道不賣給他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