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243節
劉東回過身來,忐忑地望著張斐。 張斐盡量用非常平和的語氣問道:“你能否告訴大家,你是哪里人?” 劉東道:“俺……俺是住在開封縣城南的劉家村?!?/br> 張斐瞧了眼文案,又問道:“那你可否記得本月初七那天發生的事?” “俺記得?!?/br> 劉東道:“俺去找那啥事務所……” “汴京律師事務所?” “是……是的?!?/br> 劉東直點頭道:“俺去找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耳筆計稅?!?/br> 一旁的范純仁,見劉東戰戰兢兢,突然心生一計,突然站起身來,“我反對?!?/br> 劉東當即嚇得一哆嗦。 趙抃也是立刻反應過來,都不等張斐解釋,就沉眉瞪范純仁一眼,“若有質疑,也讓劉東先回答完?!?/br> 語氣中帶著一絲警告的意味。 你這擺明就是嚇唬人家劉東,欺負老實人。 但是張斐卻給了范純仁兩道贊賞的目光。 這一招,我很欣賞,有進步。 打官司不就是這么回事么。 換他他也會這么干。 這么大一個漏洞,肯定要捅一捅??! 但可惜這是趙抃的公堂,他對于這些百姓是非常寬容的,你們別跟我玩這一套。 張斐又向劉東問道:“你為什么要找汴京律師事務所計稅?” 劉東回答道:“俺……俺是隔壁村的羅哥說,那事務所的能保證俺們不多繳稅?!?/br> 張斐問道:“你平時多交了稅嗎?” “俺……俺家就十畝田地,可是俺每年卻要交二十五畝田地的稅,俺……俺這回是真的沒有辦法,俺繳了稅,俺和俺娘就都會餓死的。嗚嗚嗚!” 說到后面,劉東突然就大哭了起來,傾瀉心中的委屈。 “狗官!” 門口也不知道誰喊了一聲。 里面坐著的官員全部回頭看去。 門口的圍觀群眾,望天的望天,望地的望地。 這審問好像越來越露骨了,不少官員是如坐針氈??! 誰也沒有想到,張斐會這兩個案件聯系上。 趙抃見門口也就喊了一聲,于是也就沒有說什么。 可等到官員們回過頭去,百姓們頓時怒目圓睜地看著王鴻。 這個標準的開頭,百姓可真是太有體會了。 不用查,這絕對就不是編的,也不是演的。 張斐等了一會兒,問道:“你現在還能否回答問題?” 劉東抽泣著,點了點頭。 張斐問道:“為什么你家只有十畝地,卻要繳納二十五畝田地的稅錢?!?/br> 劉東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解釋道:“俺家本來是有二十五畝田的,可是在一年多前,俺娘得了重病,俺就賣了十五畝田地給那韋員外……” 張斐道:“韋員外是不是落馬坡的韋愚山?” 劉東點點頭,“就是他?!?/br> 張斐道:“你繼續說?!?/br> 劉東道:“俺就將田地賣給韋員外,換了錢給俺娘治病,可是隔年衙差上俺家來,又讓俺繳納二十五畝田稅?!?/br> 張斐皺眉問道:“你當時沒有與對方簽訂契約嗎?” 劉東道:“俺……俺簽了,但……但是當時那韋員外的人和那立契的牙人告訴俺,若是到官府去立契,可得交很多很多稅錢的,就讓俺私下跟他簽訂一份契約,他給俺錢,俺給他土地,那十五畝田地的稅錢,也是他繳,不用俺繳,俺……俺也不太敢去官府,就答應了?!?/br> 張斐道:“契約上可有寫明這一點?!?/br> 劉東是直點頭,“有寫明,故此俺才答應的?!?/br> 張斐又問道:“當時你就沒有跟那衙差說明這一點,亦或者去找那韋員外?” 劉東點頭道:“俺說了,俺也拿著契約給那衙差看了,但是那衙差都不認,俺又去找那韋員外,可是韋員外的人告訴俺,如果告官,俺也要受到懲罰,還得罰很多很多錢,俺……俺就不敢去告官了?!?/br> 官員們個個面無表情。 百姓們卻是個個咬牙切齒。 可見他們心里都有數,這不是個案。 張斐從桌上拿起一張契約來,道:“主審官,這就是劉東當初與韋員外簽訂的契約?!?/br> “呈上?!?/br> …… 錢顗聽罷,稍稍松得一口氣,低聲向范純仁道:“看來他還是留有余地,沒有將事情做絕?!?/br> 范純仁道:“他若真不留余地,那他也不可能贏的?!?/br> 宋朝規定,任何田宅交易,都必須繳納百分之四的契稅,實際上可能比這多一些,繳了這契稅,就能夠得到官府的印章,有了官契,就能辦理土地和稅賦的轉移手續。 但是很多人,為了逃避這契稅,就私下簽訂契約,這種契約,被稱之為白契,而有官府印章的就叫做紅契。 顯然紅契更具有法律保障的。 許多地主就利用這一點,忽悠那些急缺錢的百姓,私下交易,結果就是“田離賦留”。 但官府到底也是秉公辦理,你逃稅你還有理嗎? 其實還有很多百姓,是無緣無故多了一部分稅錢,有些是因為一些農夫將田地私下賣給地主,自己就跑了。 地主又不認這地的稅,官員要政績,通常就是各種巧立名目,將這些稅錢平攤給附近百姓。 張斐沒有找這種人來,顯然還是給朝廷留了一條底褲。 趙抃看完之后,也并未多說什么。 這到底是白契。 此案的關鍵,也不在于白契和紅契。 張斐又向劉東道:“故此你去找汴京律師事務所計稅?” 劉東點點頭。 張斐道:“汴京律師事務所的耳筆,又是如何跟你說得呢?” 劉東道:“他們說就只認地契,俺給他們地契,他們給俺計稅,俺只需照著他們算出來的交稅就可以了,俺當時就拿了與韋員外的契約給他們看,他們說能夠通過打官司解決俺多繳的稅?!?/br> 范純仁聽到這里,就想喊“反對”了,說好不為自己洗白,結果洗得這么過分??捎忠娳w抃聽得很入神,只能暫時作罷。 張斐又問道:“之后呢?” 劉東道:“之后俺就跟那收稅的衙差說,俺多交了稅,俺要打官司,當時那衙差也沒說什么??墒菦]過幾天,那衙差又來找俺,告訴俺,那些耳筆都被知縣抓了起來,還將俺家的糧食都給拿走了,說俺之前不交稅,要懲罰俺,俺家現在是一粒米都沒了,俺娘還有病,俺只能將家里那十畝田地都給賣了,嗚嗚嗚嗚----!” 一提到糧食和土地,他又哭了起來。 得虧那些衙差做的絕,為了報復他,直接將他家的糧食都給收走了,不然的話,他也不敢來這里作證。 被逼到絕路上,無路可走,只能豁出去了。 “這真是一個狗官?!?/br> “是呀!張三為咱們百姓做主,又沒說不交稅,只是說不多交,這他們都不讓,真是欺人太甚?!?/br> “這我早就想到了,要是張三幫咱們計稅,那些官差又怎么多收咱們的錢??!” …… 門口圍觀的百姓是對此議論紛紛,狗官污吏是不絕于耳。 里面坐著的官員,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 王鴻更是咬牙切齒,你們這些刁民……啊…… …… “肅靜!” 趙抃拍了下驚堂木,喝道。 門口圍觀的百姓,這才漸漸停止議論。 張斐向趙抃道:“我問完了?!?/br> 趙抃點點頭,道:“將劉東帶下去?!?/br> 等到劉東下去之后,趙抃又看向范純仁,仿佛知道他有話要說。 果不其然,范純仁立刻站起身來,“主審官,張三顯然是在為自己洗脫冤屈,這對王知縣不公平,也有違他自己的承諾?!?/br> 事實擺在面前,他也不好說劉東不對,他只能說張三不守信用,不講武德,你說好不為自己洗白的,結果不但洗白,還給宣傳上了。 簡直無恥。 “我沒有?!?/br> 張斐一本正經道:“直到現在,我都承認我當時犯了錯誤,我沒有事先跟官府報備,就冒冒失失派人去計稅,這田稅到底不同于商稅,許多商稅由于不是固定的,是可以自己計算的,而田稅的話,一般都是固定的,官府是根據地籍冊、戶籍冊來計算,二者一定會出現矛盾,也會給官府帶來麻煩。對于朝廷的判決,我是心服口服,我也是第一時間上繳了罰金?!?/br> 不虧是耳筆之人,給自己定罪,都這么條理清晰,比朝廷的說法,要更令人信服。 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