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法官 第19節
“不瞞你說,我審案多年,珥筆之民見多了,可也沒有見過這般審案的?” “要是換做是我的話,我早就狠狠懲治了這珥筆之民,旁人不知,還以為他才是主審官?!?/br> “你們說這司馬大學士是不是跟他們一邊的?!?/br> “此話你可別瞎說?!?/br> …… 如夢初醒的老爺們,總覺得這審得很不對勁,這不像似是審案,倒像是翰林院的辯論大賽。 我大宋竟然寬容到這種地步了嗎? 刁民都敢吼翰林院大學士? 離譜! 著實離譜??! 待眾人離開之后,一直站立在堂上的張斐,突然彎下腰來,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直直垂落。 啪! 忽覺肩膀被人拍了下,他歪頭一看,只見許遵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原來你小子也知道怕呀!” “怕得緊!” 張斐直起身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苦笑道:“我心里一直都很清楚,當我踏上這個公堂,就等于是站在了懸崖邊上,一不留神,就可能是身首異處?!?/br> 許遵問道:“既然你心里都明白,那你為何還要這么做?” 張斐沉吟少許,反問道:“恩公可認同善有善報,惡有惡報?!?/br> 許遵搖搖頭道:“若真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也就不需要我們這些官員?!?/br> “那倒也是?!?/br> 張斐笑著點點頭,又道:“但此案確確實實是善有善報??!” 許遵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如果阿云是一個心腸惡毒之人,韋阿大就算不死,也是重傷,可見不管阿云是不是有謀殺之心,但她內心是抗拒殺死一個人的。 除此之外,阿云救了我一命。這都是善念所至,如果沒有這一絲善念,這場官司根本都不會存在,又何談輸贏?!?/br> 許遵問道:“如果阿云是惡毒之人,但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還會否幫她?” 張斐道:“如果我是一個珥筆之民,那我絕對會這么做?!?/br> 許遵問道:“為何?” 張斐道:“在公平的前提下,如果我能夠救一個十惡不赦之人,那等于就是殺死了無數個十惡不赦之人?!?/br> 許遵眼中一亮,目光中充滿著贊賞,問道:“那如果你是個官員?” 張斐道:“如果我是個官員,那我也會盡可能的在律法的范圍內,為犯人減輕罪名,就如同恩公一樣?!?/br> 許遵呵呵道:“你小子可會安慰人啊?!?/br> 張斐道:“不知此番安慰能不能免除我的債務?” “當然不能。呵呵……” 第十八章 飄了 在生活中,司馬光絕對是一個非常非常謙卑大度的君子,但是他跟王安石一樣,在一些原則性問題,他也是非常固執的,絕不會輕易讓步。 故大家戲稱王安石為拗相公,同時也戲稱他司馬光為司馬牛。 這牛脾氣一來,真是誰也拉不住??! 如果他們的執政理念完全一致,其實不管是往左走,還是往右走,對于大宋而言,絕對是一件幸事。 興許也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 可惜的是,沒有如果。 退堂之后,司馬光是非常自責,也非常憤怒,他完全沒有想過會是這種結局,在開始時,他是勝券在握,結果稀里糊涂就被對手打得一潰千里。 立刻叫人將方才的堂審記錄拿來,這一邊看著,就一邊研究,到底是為什么,如此簡單的謀殺案,竟然真有可能給打成防衛過當。 真是離了個大譜。 而此時呂公著、王師元、齊恢、劉述等一干專業法官也紛紛趕來,他們也都沒有回過神來,怎么會變成這樣。 一看司馬光坐在椅子上,沉著臉,看著堂審記錄,倒也不好做聲,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候。 過得好半響,司馬光將筆錄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拍,懊惱地長嘆一聲:“真是大意了呀!” 剛退堂的時候,他腦袋里面是昏昏沉沉的,而當他以旁觀者的態度去看這份筆錄,他猛然發現,自他審問韋阿大開始,就一直被張斐牽著鼻子走。 關鍵就在于張斐拿他們兩個地位懸殊去類比他與皇帝。 他知道這絕不是對方靈機一動,對方顯然是早有準備,就等著他往坑里面跳。 可捫心自問,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會選擇別得做法嗎? 王師元對此也有一些不解,立刻道:“司馬學士方才對那小子也太過溫和了,他如此囂張,藐視公堂,以下犯上,為何不拿他治罪?” 他提出一個非常專業的意見。 要換他,早就揍得張斐只能趴著審。 你這么慫,還怎么審??! 他都懷疑司馬光是不是在故意放水。 司馬光真是有苦難言,如果他當時真的當堂就打張斐一頓板子,相信沒有人敢阻止,包括王安石、許遵他們,這么囂張的珥筆之民,若不給予教訓,那今后誰還將他們這群老爺放在眼里。 但是真的打下去,他們保守派就將會輸掉未來,這官司打不打都不重要了。 今后只要他們駁回皇帝的意見,王安石肯定會拿這事說事,就允許你司馬光跟皇帝據理以爭,不準別人跟你據理以爭。 從側面說,難道皇帝連你都不如嗎? 張斐巧妙的一辯,直接將相權和皇權之爭給扯了進來,這其實才是此番審案的轉折點。 因為這使得司馬光完全丟掉主導地位。 這一點也是至關重要,因為這直接導致整個審案的流程都改了,就是鐵面無私的包拯也都不可能這么溫和地審案。 張斐是如魚得水,因為這是他習慣氛圍,而司馬光則是不知所措。 一潰千里,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 呂公著明白司馬光的苦衷,他要為大局著想,是真的不能打,道:“此事也怪不得司馬大學士,事到如今,我們應該討論一下,此案到底該怎么判?” 齊恢立刻道:“那小子分明是在故弄玄虛,混淆視聽,這就不可能是防衛過當,若是要這么判的話,那豈不是鼓勵百姓犯罪?!?/br> 王師元點點頭道:“言之有理,這哪有上別人家自我防衛的道理,那小子也未有拿出鐵證來,若是這么判的話,那將貽害無窮??!” 這真是太打臉了。 他們身為大宋最高法官,就連自首減罪,他們都不答應,跟皇帝都吵得是面紅耳赤,如今還來個防衛過當,這要判下來,他們還有何顏面待在這位子上。 司馬光道:“若我們還想要維持原判,就必須要找到證據,反駁對方提出犯婦無殺人之心的推論,你們立刻派人前往登州,調查犯婦的底細?!?/br> 由于此案人證物證俱全,是鐵一般的事實,導致他對阿云的過往和家事是不夠了解,沒有調查到那份上去。 他認為這就是他落于下風的主要原因,故此他若想要駁回張斐的申訴,也必須從細節著手。 …… 那邊許遵與張斐回到府中,見張斐是一臉志得意滿,仿佛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但是他知道,張斐并沒有拿出鐵證來,只是提供一些佐證,以及巧妙的辯解,這個官司還是有得打,于是叮囑道:“你可別大意,司馬大學士在堂上可沒有宣判,而是說要繼續調查,可見他是不服的,他一定會想辦法反駁你的理由,而司馬學士在我大宋可是數一數二的聰明人啊?!?/br> 張斐卻是自信滿滿地笑道:“十日之內,司馬學士必然給出判決?!?/br> 許遵聽他口氣大得沒邊了,當即嗤之以鼻道:“你未免太過自大了?!?/br> 張斐道:“恩公若是不信,不妨賭些什么?” 許遵也是一個很個性的人,問道:“你說怎么賭?” 張斐道:“如果我輸了,我免費被恩公使喚一年,但若我贏了,恩公不但要免除我的債務,而且還得給我三十貫錢?!?/br> “一言為定!” 許遵還就不信這邪,十日?哼,你未免也太相信我大宋的辦事效率了。 張斐道:“一言為定?!?/br> 許遵突然想到什么似得,道:“等會!十日之內給出判決,可沒有說他們會怎么判?” 張斐道:“不是他們要怎么判,而是我們應該爭取讓他們怎么判?!?/br> 飄了! 著實是飄了! 許遵瞧了眼張斐,是苦口婆心道:“你小子雖然方才在堂上風光無限,可你也別得意忘形,你到底只是一介平民,這暗中較勁,可非你所能事?!?/br> 張斐云淡風輕道:“沒有什么暗中較勁,因為對方已經輸了?!?/br> 許遵這廝醉的不輕,擺擺手道:“罷了!罷了!我懶得與你爭。那你說此案該怎么判?” “立刻釋放?!睆堨车?。 許遵一愣,道:“這怎么可能,即便判防衛過當,那也是罪,也得受罰?!?/br> 張斐笑道:“恩公可還記得司馬大學士反對自首減罪的理由是什么嗎?” 許遵下意識道:“他們是以此案屬惡意案件,故即便算是自首,也不能得到減罪?!?/br> 張斐點點頭道:“雖然我打得是防衛過當,但不代表我已經放棄自首減罪,如果此案判防衛過當的話,那當然就不屬于惡意案件,那便可引用自首減罪,司馬大學士也難以再反駁,防衛過當再減二等,再加上阿云已經坐了近半年的牢,足以令她立刻釋放?!?/br> “是呀!如果判防衛過當,便完全符合自首減罪的條例?!?/br> 許遵恍然大悟,突然又帶著一絲震驚看著張斐,道:“你是否也將官家和王大學士考慮了進去?!?/br> 張斐道:“我沒有考慮到他們,我只考慮到恩公,不管他們是出于何種目的,但到底給予恩公極大的支持,恩公也應該回饋他們,如此恩公亦可獲得更多的支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