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但也不是毫無辦法。 我們山上有一種人,可以不去參拜阿婆。 就是不虞村的人。 我阿爹是不虞村的村長,我阿娘是一名神侍。 兩個人相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不虞”這個詞好像生來就和“天虞”反著來的,所以我,很意外地是個意外。 我從小養在阿婆這里,一邊向阿婆學習感悟神的遺志,一邊接受不虞村的信仰。 然而我并沒有聽到過任何神的傳話,所以我覺得神壓根就不存在。 不虞村告訴我,這世間有因果,他們懲罰惡神侍者的時候簡直冷血無情,我覺得不虞人比神侍要酷很多。 我們家山頭并不大,至少我這么覺得。 你可以假設先有一條河——事實上這條河是沒有邊際的,山下除了水就沒有別的了,至少我看不見——然后假想一支綠油油的、上上下下的、獨立的山。 山上有兩個頭,一個是尖的,一個是圓的。 尖的那個比較高,到崖面的那條路上有一個凸起的超大塊石頭,再下面就是我住的小木屋。 阿婆說不能翻過那塊石頭,也不能到崖面上去。當然,更不能下山去踩水邊那片看起來濕潤、細膩的淺黃色泥土。 石頭下凹進去的地方剛好能卡進去一個我,往上跳就會撞到頭頂,我一天中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坐在大石頭后面參悟蒼青色的云天,等坐的時候夠長了,就要去不虞村。 說起這個,其實我覺得蠻奇怪的。阿婆的屋子比我的屋子還要低,我一低頭,就看見她草草率率的屋頂——不過其實也沒有多低,可能剛好高一個屋子。 圓的那個頭靠著尖的,還比尖的矮了半截,就好像永遠也夠不到我們一樣。 那頭頂上就是不虞村。 其實不管站得高還是坐的高,視線總是不會一直盯著天上,反而總是會下意識往下去,阿婆稱之為:摸魚。 ——比如說我現在。 我能看到深綠色的樹林,偶爾飛過去的鴉雀,然后注意到濃重的霧氣,阿婆稱之為:天地之氣。 和一個神叨叨的老太婆總是說不到一起去的。更何況我身邊充斥著大量有關山神的信息,所以我覺得終究也還是我覺得,實際上我也是說不準的。 然后我看到更細的東西,比如窄的連腳都沒地方放的山路。 我回頭看看背上壓著的大石頭,沉默著思考了一會兒。 我在天虞最熟悉的只有三樣,天、山、和水。 天虞山四面環水是沒有錯的,終日連綿不絕的水聲換著法兒地響,忽遠忽近,忽上忽下。 哦,還有于小魚。 他的聲音也總是忽遠忽近、讓我忽上忽下地。 “玉哥兒!” 來了。 “玉哥兒?”他努力仰著脖子往上看。 “我在?!蔽一卮鹚?。 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叫我的時候總是帶個尾音,聽起來既黏糊又奇怪。 于小魚今年能有五歲了,眼睛很大,求人的時候直睜大了盯著你,我每一回都拒絕不了。而且無事不登三寶殿。 “玉哥兒?!彼娢蚁聛?,伸手就扯住了我的衣袖子,“我想你陪我去玩兒?!?/br> 不過從前他管我叫的更黏糊,叫什么玉哥哥,是剛說話沒幾年的時候,我后來怎么聽怎么別扭,硬叫他改了稱呼,然后就被他帶上了尾音。 我安安靜靜地瞧了他有一會兒,等著他求我。果然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從善如流地擺出一副糾結委屈的模樣,于是我捏著他軟乎乎的小手,心懷甚悅地朝下走。 于小魚抓抓我的手心,仰頭悄咪咪說:“玉哥兒,這地方到處都玩遍了,你有更好處可去嗎?” 我一頓,倒…… 還真沒有。 于是我低了低頭,發自內心地問:“你想去哪兒?” 他果然又換上一副神秘的樣子,往我身上靠了靠,好像這樣就能輕而易舉地夠到我的耳朵,壓著本來就小的聲音:“下面?!?/br> 我不受控制地皺了下眉,卻沒接話。 于小魚以為我沒聽清,賊心不死地說:“下面?!?/br> 我停下腳步。 他好像早就料到了一般,拽著我的手耍起了拿手絕活: “玉哥兒——,求求你了,我想去,就一會兒,我想下去?!?/br> 我松開他,順口就說:“去?!?/br> 于小魚瞬間撇了嘴,“我自己怎么下得去?” 果然早有圖謀。 但我會依他的,不論誰同我提這件事,我都會依他的——因為我想去。 我當然想去,低頭不見地抬頭只見天的地方誰樂意日日夜夜守著,小魚摸上來找我不是一次兩次了,雖然黏糊了些,但我總有那么幾天期待著他上來。然后從阿婆的房后過去,扒開凌亂的草窩,找到山背面的路。 嶙峋小路是很漂亮的,它隨性的樹會溫柔地驅逐梢頭的花,然后鋪上厚厚一層,蓋住雜亂的草。 我和小魚是慣犯了,這路熟得不能再熟,但也只是在山這頭到山那頭撒野,從來沒有下去過,這頭一回,多少有些刺激。 先是愈發躁動的心跳,再是愈漸狹隘的路徑,接著越來越大的嘈雜之音和越來越潮濕濃重的水汽一同撲面而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也永生不會忘記所看到的情景——走出山林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