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表白
落地后,雪杉飛快轉身跑遠,將馬車甩在身后,循著記憶找到一間樂坊前。 這是淮州最有名的樂坊,最好的樂師就在里面,在為數不多的外出里,雪杉每回都會來,不過毫無例外只是經過。 而今天。 雪杉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抬步走到門前,問:“我來找樂師玉山,請問他現在何處?” 樂坊里絲竹繚繞,這邊樂落,那邊樂起,音調樂聲交迭不絕,到了玉山這里,卻是一片死寂。 玉山獨自靠在后臺墻邊,低著頭,將玉簫拿在手里端詳,描摹的目光似乎籠罩上陰影,含著nongnong的哀凄。 雪杉靜靜瞧了好久,終是忍不住出聲喚道:“先生?!?/br> 她的聲音把玉山的神魂拽回到現實。 玉山見到雪杉出現在面前,露出意外的神色:“你怎么會來這里?你今天不是有事要忙嗎?” 雪杉微笑了下:“我今天確實有事,以為趕不上先生的課,所以請人幫忙告了假,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br> 彎起的唇角瞬間抿直,雪杉停頓了下,再又開口時,語氣已經變得不同,并不十分強烈,但字字都帶著重量。 “我來,是心里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問先生?!毖┥颊f。 什么問題不能改天問,非要今天特地跑來樂坊當面問他。 玉山內心不解,但還是點頭應允:“你的問題是什么,說來聽聽?!?/br> 雪杉沒有回答,轉身掃視,眼神停在偏角一隅。 藏在陰影的桌上安安靜靜放著一張古琴。 雪杉看見后,移步過去,坐到桌前,兩手輕抬起來:“先生不妨先聽我彈一曲?!?/br> 手下的古琴全然陌生,但當雪杉撥動琴弦,響起的聲音卻不含絲毫拙澀。 弦音變化自然,時而鏗鏘,時而輕柔,時而躍然高起,時而流瀉而出,縈繞周圍,令人仿佛置身山水之間。 一曲彈罷,雪杉撫平琴弦,琴弦漸漸平靜下來,她的手卻變得有些異樣,比沒彈之前看起來僵硬得多。 雪杉將手收攏藏進衣袖,然后問:“先生可知道剛才這首曲子的名字?” 玉山好笑地看著她:“我當然知道,名曲《高山流水》,這首曲子還是我教會你的?!?/br> 雪杉又問:“那先生可知道這首曲子的故事?” 玉山思索了下,點頭:“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誰沒聽過,‘高山流水,知音難求,琴斷有誰聽’?!?/br> “伯牙愛琴,知鐘子期死,卻能毀琴棄琴,可見他懂琴更懂情。倘若鐘子期未死,倘若伯牙能與鐘子期再度見面...”雪杉聲音放得比之前輕了些,自語似的說道,“兩人互為知己、相伴終老,我想,人一生最大的幸福莫過于此?!?/br> 玉山收斂起臉上玩笑的意味。 從在樂坊見到雪杉,玉山就覺得奇怪,最乖巧懂事的人竟然會出現在不該她出現的地方,后來聽她彈琴,這種奇怪的感覺更強烈了。 聞弦知雅意,聽曲曉人心,雪杉彈的是高山流水,又不止是高山流水。 到了此時,再聽見雪杉口里這番話,玉山不難想到雪杉另有來意。 白衣純凈,玉山的面色和眼神卻變得復雜難言,他望向雪杉:“之前你說,你心里一直有個問題想問題,那個問題到現在我是不是還沒聽到?” 雪杉抬起頭回望過去,瞳眸里映著玉山的身影,周圍滿是幽暗,唯有她這雙眼睛落了一層光,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星辰。 雪杉定定地看著玉山,聲音卻不受控制在發顫:“之前那幾個問題并不重要,我真正想問先生的是,你愿不愿意成為我的知音,聽我彈一輩子的高山流水?” 如同冰棱墜地,玉山心底炸開叮的一聲脆響,片刻的茫然后,過往種種無端在他腦海中浮現。 上課前,總有個人會先他半時,淋著清晨光輝,提早來到琴房等待。 放課后,總有個人會慢他幾步,拖著長長的影子,最后從長閣離開。 還有講課時,總有個人會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卻在和他目光交錯后,立刻垂下頭躲開。 玉山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忽然記起這些,或許那時他就感受到了雪杉從細微處泄露的心意,但不曾去深想。 玉山以為,他應該一如既往,跟拒絕別人一樣拒絕雪杉。 但雪杉不是別人,是他最好也是唯一的學生。 玉山深知,像雪杉這樣習慣所有深埋在心底的人,難得將心聲吐露出來,當是用盡了勇氣。 三年間見過的一面又一面,讓玉山對雪杉有了足夠的了解,也讓他忍不下心去冷言冷語地拒絕她。 周圍重歸靜寂,雪杉的心在漫長又無聲的等待中,由期待變為惴惴,由惴惴變為失落,由失落變為無望。 玉山斟酌開口:“認識那么久,我好像只給你講過樂理,從未說起過其他?!?/br> 雪杉眼中亮光早已湮滅,只是默默地望著玉山。 玉山則偏開目光,自顧自地說下去:“換作早些年的我,樂師這行當,別說試著去做,估計想都不會想,但世事無常,家里有個做官的叔叔開罪了圣上,不僅自己丟了性命,還連累我們全家獲罪充入教坊司?!?/br> “一夜之間從云端掉入泥潭,成了供人觀賞取樂的玩意兒,我接受不了,常常想不如死了算了,但身邊有個人不斷告訴我一定要活下去” “那人是和我有著相同悲慘命運的姑娘,但即便身處絕境,她也從不尋死覓活,我被她的堅強和隱忍所感染,才得以等到活著離開教坊司的那天?!?/br> “我想帶她一起走,她卻突然不見了,我找不到她的下落,只知道有人曾在淮州見到過她?!?/br> 聽完玉山的講述,雪杉自嘲地牽了牽嘴角。 她以為只要勇敢地邁出腳步,他就能向自己走來,卻沒有發現,他們看似離得近,其實中間橫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玉山和他的玉簫,有一首吹不盡的長相思。 她和她的古琴,錯彈一曲無人應和的高山流水。 雪杉低頭靜默半晌,再抬頭時,已經從古琴前走開,她走到玉山跟前站定,問:“先生在淮州那么久,始終沒找見這位姑娘,可有再打聽她的下落?” 玉山低低出聲,夾雜著無可奈何的嘆息:“一直都有打聽,可一直打聽不到?!?/br> 雪杉的眼瞼微微垂下,但她還是盡力提起嘴角,用安慰的口吻道:“先生心誠,有朝一日定能如愿?!?/br> 玉山倏然閉上嘴,原本在臉上的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玉山不知道雪杉是以什么的心情說出這句話,只知道他聽到這句話時不太好受。 她才從他這里受了傷,卻還想著撫平他的傷口。 真是傻到家了。 雪杉再沒有話要說,在玉山怔怔的目光下欠了欠身,然后便轉身離去。 遠遠望去,她的背影看起來那樣單薄,感覺被風一吹就會倒下。 千般滋味涌上心頭,說不清是愧意還是別的什么,玉山拿起手邊的披風追了上去:“外面風大,小心別凍著?!?/br> 雪杉無聲接過,繼續往外走,直到快走出樂坊才停住腳步,只見她轉回頭,淺淡的眸光正在微微閃動:“先生,以后我在琴藝上若遇到不懂的地方,還可以向您請教嗎?” 玉山溫言答說:“當然可以,我永遠是你的先生?!?/br> 聽到回答,雪杉兩眼微彎,臉上綻出一個極溫柔的笑來,似乎終于能安心下來,回過頭,向前又走出幾步。 樂坊大門關閉,將余音隔絕于身后。 才到傍晚,天已經黑透了,零碎星點中,西邊掛著的一輪彎月正向下揮灑著清暉。 雪杉伸手去接卻接了個空。 月光從她指縫流瀉,落了一地白,留下的只有滿掌寒涼。 舉目可見卻觸不可及,皎潔明朗卻清絕蒼涼。 雪杉勉強維持著的笑容在此刻浮出幾分苦澀。 收攏手心的同時,雪杉的頭也低垂了下去,一陣夜風吹來,發絲凌亂飄動著,她緩步走在路上,仿佛枝頭搖搖欲墜的葉片。 今年的冬天最冷了。 雪杉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