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拜訪
時光匆匆,一晃三年過去,又到了寒冬時節。 今日歸夢樓中,青門閣的姑娘醒得最早,天還沒完全亮,烏柳、小梅和雪杉便聚到一間屋子圍坐在暖爐前,邊說話邊打發時間,三人聊著聊著,聊到了幻游宴。 幻游宴是歸夢樓一年一次的盛會,賓客們不但可以欣賞到新人的首場表演,還能出價競拍她們的初夜,氣氛之歡騰、場面之盛大,遠超平日。 如今雪杉年滿十六,已到了該掛牌的年紀,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在幻游宴登場了。 “你每天彈那么多曲子,可想好要挑其中哪首來獻藝?”烏柳關心地看向旁邊的雪杉。 雪杉默默盯著爐火,濃密纖長的睫毛下,一雙黑眸在火光的映照下變得晶瑩剔透。 “還沒想好?!毖┥驾p輕搖頭。 烏柳和小梅等著雪杉接著往下說,但她再沒說任何別的話,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里看見了擔憂。 幾年相處下來,烏柳和小梅對雪杉已經有了一定的了解,雪杉心事大多藏在心里,鮮少在人前提及,隨著年歲漸長,性格也越發內斂,即便偶爾流露出感情也很難捕捉到。 幻游宴在即,她們這些跟在雪杉身邊的人,對于她的打算和想法卻一概不知。 兩人著急又無奈,尤其是烏柳,沒忍住嘆出一口氣,雪杉聽見眉頭微挑,底下的眼珠轉了轉。 她看向烏柳:“聽聞jiejie你不善跳舞,卻在當年幻游宴憑借一支扇子舞贏得了魁首,其中用了什么訣竅,可否給我講講?” 談起過去風光,只見烏柳將挽在手里的長發甩到身后,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神色:“告訴你也無妨,我那支扇子舞,重點不在舞,而在扇子。當初我十分清楚,舞藝雖然對我而言是強項但和別人比算不上出眾,要想脫穎而出只能另尋他法,于是我選了扇子舞,在折扇特別下了功夫——那把折扇乃我親自所繡的雙面繡?!?/br> 折扇在手里隨著舞步收起再展開,頃刻間就變幻出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落在來客眼中,很難不留下的印象。 烏柳之所以能取勝,靠的是她別出心裁的設計。 雪杉很快想明白了這點,不過,更令她關心的是烏柳話里的另一件事情。 雪杉兩眼睜大:“雙面繡那么難,會的人可是少之又少,你不是在騙我吧?” 也不能怪雪杉這樣說,畢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足足有三年,她從未見烏柳碰過針線,更別提拿針線繡花了。 烏柳挺起脖子,不滿回說:“哼,雙面繡有什么難的?我家就是以刺繡經營為生,我娘更是當地最好的繡娘,我從小跟著她學,一手繡工比干了十幾年的師傅都厲害,要不是...” 夸耀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是雪杉第一次聽到烏柳的過去,雖然只有半段,但“要不是”后面的故事,不用烏柳告訴她也知道。 那是歸夢樓所有人無法痊愈的傷口、不可觸碰的傷痛。 三人誰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默了好一會兒。 最后還是雪杉小聲先開了口:“好冷啊,我感覺自己腦子好像被凍住了,總想不起要說什么話?!?/br> 烏柳雙手環住彎曲的膝蓋,跟著呢喃出聲:“我也一樣?!?/br> 暖爐上方,氤氳熱氣正在漸漸消散,不久前好不容易驅散的凍人溫度再度襲來。 爐罩掀起,里面還有些許尚未完全燃盡的煤炭,泛著灰敗的顏色,周圍只燃有兩三點火星。 將爐灰撥到一邊后,小梅挑挑揀揀出幾塊小的放進火籠中,她的舉動讓烏柳覺得奇怪,烏柳探出半個頭,驚訝地發現旁邊盛放炭塊的簸箕空著大半。 烏柳一臉不可置信:“這個月分給我們的炭該不會就這些吧?” 小梅坦然點頭:“就這些?!?/br> 烏柳聲音陡然高起:“這分量還沒有去年的一半!蘭芳mama該不會偏心,把應該我們用的炭挪去一部分給那對姐妹了吧?” 這幾年歸夢樓新人迭出,但最當紅的姑娘仍是烏柳和楚影,她們之間總少不了有摩擦,不過都是暗戳戳在私底下,勉強還算相安無事。 然而,有回突然鬧大了,具體發生什么不清楚,據傳很大原因是楚楚半路摻和了進來,等人聚過來時,烏柳和楚影已經吵開了,把認識以來的糾纏仇怨統統搬上了臺面。 最后兩人不歡而散,烏柳更是徹底記恨上了楚影和楚楚,不僅見面時開口就懟,見不到面時也會在背后時不時念幾句。 盡管已經習慣,小梅還是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厚此薄彼的事mama可不會干,再說了,要真是這樣,我肯定早就鬧起來了。我私底下問過,今年大家分到的炭都起碼少了一半?!?/br> 旁邊默默聆聽的雪杉轉過頭:“那是為什么?” “聽說今年關外打仗,朝廷征收了好多炭送去給參戰的將士,現在市面上供不應求,價格比以往提了快三倍?!北韧晔种?,小梅微微嘆息,“要我說啊,到我們這兒還能有就已經不錯了,今年冬天就先將就著過吧?!?/br> 雪杉聽后,既覺慶幸又覺心驚。 一半慶幸淮州在南,距離關外十萬八千里,前線戰況再焦灼,戰火也燒不過來。 至于另一半心驚,大約源于當下短缺的煤炭,戰爭發起,人即便沒有卷入,也無法完全幸免。 雪杉低垂下眼,染著火光的瞳眸越發淺淡。 而同時得知這個消息的烏柳,更多考慮的是自己當下的境況:“不行,這點炭渣怎么夠燒,我要想辦法再弄些來?!?/br> 說著站起身,原地轉了幾圈后,徑直坐到梳妝臺前。 烏柳對著銅鏡抬手挽發,除了映在鏡面上的自己,還能依稀看到雪杉的身影,她理了理衣衫正打算離開。 烏柳突然想起什么,出聲叫住雪杉:“給你點時間準備,等會兒隨我一起出去?!?/br> 雪杉腳步是頓住了,但臉上的表情卻很為難:“可今天我還要跟著玉山先生學琴?!?/br> 烏柳轉過頭,看向雪杉的眼神有些奇怪:“很久以前我就想問了,你就那么喜歡古琴嗎?輪到長閣開放的日子,無論日曬還是下雨你總要過去,寧可累死累活地抱琴爬上那么高的樓閣,也不愿少上堂課休息一天?!?/br> “我只是覺得無故缺課不太尊重人,畢竟這么多年先生他對我一直挺好?!毖┥剂⒓唇忉屍饋?,但言語間的底氣似乎不太足。 好在烏柳沒細想:“不想無故缺課,提前打聲招呼不就行了,這次就讓小梅替你告假,今天你跟我走?!?/br> 說完,不等雪杉答復就將身子又扭了回去。。 看著烏柳的背影,雪杉明白這件事容不得她再商量,悶悶地應了聲是,回到房間去換衣裳。 3 一炷香后,雪杉和烏柳先后來到歸夢樓后巷,后巷門前停著輛馬車,在兩人登上后迅速駛離。 馬車搖搖晃晃,雪杉的目光也轉個不停,之前出門都是徒步,坐馬車對她來說是一次嶄新的體驗。 雪杉打量周圍時,余光不經意間從旁邊的烏柳身上掃過,她忽然發現,烏柳今日的裝束看起來比平常素凈許多,一身墨藍長裙,頭上只用了兩三樣簡單的銀飾點綴。 新奇變成好奇,雪杉問:“jiejie,你只說要去弄炭,還沒告訴我要去哪里弄炭呢?” 烏柳賣了個關子:“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闭f完便往后一靠,開始閉目養神。 堅持要她陪同出門卻又不肯告訴她目的地,雪杉心頭蒙上一層疑云,盡管不知道烏柳要帶她去哪里弄到炭,但她清楚烏柳一定不止這一個打算。 馬車仍在行進,揚起的風卷動車簾,送進一陣冷意,雪杉從窗口探出頭,看見外面不斷后退的風景直到一所寬敞的宅院前才停下。 宅院門上掛著寫有“陳府”兩字的牌匾。 從馬車下來,雪杉仰頭盯了牌匾一會兒,轉而看向烏柳:“這該不會是陳老爺的家吧?” 陳老爺全名陳義,是烏柳的恩客之一,和烏柳接待的其他客人不同,他幾乎不踏足歸夢樓,讓烏柳作陪也是叫到自家府上。 雪杉到現在也沒見過陳義,只聽說他是個挺有錢的絲綢商人,不過她自己猜度著,陳義也許還是個不錯的人,因為樓里其他姑娘談論起烏柳和他的關系時,語氣總是酸溜溜。 和烏柳認識又住得起大宅院的陳姓人士,雪杉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就是陳義。 “是?!泵鎸ρ┥紝⑿艑⒁傻哪?,烏柳點了下頭。 不等雪杉再問,烏柳直接上前叩門,留雪杉獨自在后面困惑,直到進入陳府才和雪杉解釋起來。 “等下我要把你介紹給陳老爺?!睘趿_門見山。 雪杉聽后一愣,腳步差點停下:“為什么?” “因為幻游宴?!睘趿穆曇魪娘L中傳來,卻沒有散在風中,沉甸甸地落在雪杉耳中, “我知道你古琴彈得好,但懂古琴的人畢竟是少數,誰也不能確定到時候幻游宴上你的表演會不會成功?!?/br> 歸夢樓的幻游宴,不僅客人們最關心,姑娘們也最看重。 表演越受歡迎,初夜拍出的價就越高,在幻游宴上立下的名聲也越響亮,傳揚開來,紅火的將來指日可待。 但如果演砸了,又或者沒有客人買單,就會面臨名號還未打出便消失的窘況,今后等來的恐怕只會有苦日子。 對歸夢樓的姑娘而言,幻游宴不單單是場考驗她們多年所學的舞臺,更是決定她們命運的時刻。 烏柳不愿悲慘的命運落到雪杉頭上,所以才會借帶她到陳府來,希望能讓陳義在不久后的幻游宴上出手為雪杉兜底。 “我已經不年輕了,總有一天,身邊的客人會為了新人棄我而去?!睘趿兆⊙┥嫉氖?,“與其是別人,不如是你?!?/br> 聽了烏柳的話,雪杉忽地一顫,身體感受到的涼意與心中涌起的暖意相互碰撞,泛開一圈圈感動的漣漪。 雪杉知道,當初烏柳收留她其實不完全出于好心,更多的是想要以后在歸夢樓安條后路,但她不知道,這份利用會變成真心。 來的路上,雪杉一直在想烏柳會是什么打算,而現在她明白了,烏柳的打算就是為她打算。 “jiejie...”雪杉近乎哽咽地喚道。 烏柳一轉頭,就瞧見雪杉正淚眼朦朧地望著自己,常年孤冷的面孔難得柔和了幾分,走近過去,在雪杉手上輕輕拍了拍:“jiejie的用心你明白就好,待會兒我們就能見到陳老爺,待會兒你一定記得好好表現?!?/br> 其實這并不合雪杉所想,但她不好不領烏柳的情,猶豫片刻后朝烏柳略微一頷首:“我盡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