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不堪過往
上海的冬天,相較北疆暖和的像不是同一個世界。 還沒過十五,出站口能望見帶著節日氛圍的紅燈籠。 背著布袋子行李,葉山月走了許久,才到弄堂里。 穿過梧桐樹蔭,走進狹小又熱鬧的弄堂,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張家阿婆端了壺倒夜香,看見她來了驚喜的喊道:“回來啦?” 葉山月微笑著打招呼,王家大叔從二樓窗戶伸出竹竿晾衣裳,低頭看見她。 “回來奔喪啊?!?/br> 葉山月點頭,王家叔就嘆息道:“世事難料啊,快回家去吧,你家大姐回來了?!?/br> 葉山月沒多大意外,家里人出了事兒,大姐自然應該回來。 穿過弄堂,葉山月走進一幢老式洋房,外觀奢華,內里低調。 木質樓梯吱嘎作響,爬到二樓打開一間房門。 “你怎么回來了?!” 大姐驚跳,從床上騰的站起來,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她。 “媽死了,小妹還不能回來奔喪?” “你說話這么沖干什么?!?/br> 葉山月站在門口有些尷尬,二姐接過她手里的包袱,招呼她坐下。 她們的家是一個只有十平米不到的小隔間,一眼望到頭,窗戶只有人腦袋大。 昏暗,逼仄,透不過氣。 原本葉山月已經習慣了,這件狹小的房子住了好些年,如今重新走進來,卻感覺胸口堵了一口氣。 兩位jiejie還在爭吵,老上海話說的快了,總顯得尖銳。 本就夾槍帶棒,聽著更顯難聽。 葉山月坐到床上,這張一米五不到的雙人床,曾經是父母的位置。她們姐妹三個的床,在幾人頭頂。 放下床,屋子里就已經擠的滿滿當當。 哐當一聲。 痰盂倒了,那是大姐氣憤之下踹倒的。 “嫁到人家里,是人家的媳婦,可媽還是媽,meimei還是meimei吧?” 大姐葉明月拍著胸口,流著淚嘶吼。 “我有五個孩子!” 一時間,鴉雀無聲。 葉山月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么,二姐葉文月擺擺手,對著葉明月道:“你走吧?!?/br> 葉明月擦干了淚瞥一眼葉山月:“什么時候回去?!?/br> 她用的是“回去”,不是“離開”。 葉山月語塞,低頭。 “等安頓好媽的事再走?!?/br> 葉明月輕飄飄“嗯”了一聲,轉身就走。 屋內再次陷入寂靜,葉山月在等葉文月開口。 …… “你…是接到電報趕回來的吧?!?/br> “媽死之前,一直想再看看你?!?/br> 葉山月抬眼,與葉文月對視。二姐眼里布滿血絲,猩紅一片,猙獰恐怖。 “你那會離開是對的?!?/br> 葉文月站起身倒了杯水遞給葉山月,哽咽著道:“大姐她有自己的孩子,她沒辦法,我理解,可是…” 葉文月說著說著,泣不成聲。 葉山月也不想回想起離開前的時光,那是一段親人反目,姐妹成了仇敵的戲碼。 并不光彩。 那時候的她,想逃,只想遠遠的離開。去一個遙遠的地方,難以觸及到這些亂七八糟事情的地方。 如她所愿,到了北疆,忘卻了這里的瑣事。 期盼著來信,盼著團圓。 或許是離得遠了,那些過往好似再也不會重來,直到重新踏進這間屋子。 那種窒息般的憋悶感再次席卷而來。 葉山月張張唇,什么話也說不出口。 “媽…在哪兒?!?/br> “火化了,骨灰在床底下?!?/br> 葉山月站起來,蹲下身在床底下翻找,最終目光鎖定一個罐。 那是領館用的洋咖啡罐,印著的法文是她讀不明白的,為這事兒大姐曾嘲笑過她,法文教授的女兒認不得法文字。 葉山月把罐子拉出來,放在一旁。 “那就是?!?/br> 葉文月扶額,沒看她。 葉山月愣住,低頭看著腳下咖啡罐,瞬間明白,這是裝著她媽的骨灰。 簡陋的,甚至于荒誕可笑的。 她來不及見母親最后一面,卻見到了裝在咖啡罐里的骨灰。 “實在沒錢買骨灰壇子了?!?/br> 葉山月不解:“媽不是到周浦教書?怎么連壇子都買不起!” 葉文月抬起頭,望著她,淚如雨下,濕了半張臉。 “大姐有五個孩子…大姐有五個孩子…” “所以是大姐?” 葉山月心中明了,不用多問,大概和走之前一樣,斗她的家人,以保全自己。 算了…沒必要繼續問下去。 葉文月抹干了眼淚,拉住葉山月的胳膊。 “跟我去南洋吧?!?/br> 葉山月疑惑不已,南洋哪里那么容易去。 跨省走動都是難題,哪里又能下南洋。 “我找了個男人,答應我辦完媽的后事就帶我去南洋生活。山月,你跟我走吧,我還留在這兒就是等你回來?!?/br> 葉山月覺得自己這一趟,似乎是回來歷劫的。 這間屋子里曾經住著的人,就剩下她留在這里。 “那你們爭什么呢?!?/br> “她想送大女兒跟我去南洋,多帶一個人船就沒法開了?!?/br> 葉山月心口一滯,蹲下身捧起咖啡罐。 “我知道你也是跟我客氣一下,家里還有什么沒辦的事情,我來辦?!?/br> 葉文月訕笑著道:“你要跟我走,肯定會帶上你的?!?/br> “我不去了?!?/br> “媽的事兒,基本辦完了,三天后有個親友聚在一起的事,算是追思會?!?/br> “好?!?/br> 夜里,葉山月躺在上鋪,閉上眼怎么也睡不著。 物是人非,原本以為峰回路轉,前路光明。 一封電報后,所有事情都好像按照原有的路子走下來。 無力感席卷而來。 爸走了,媽走了,大姐有自己的家,二姐也要走。 這間屋子,除了兩張床板留著,媽的骨灰在咖啡罐子里,其余什么也沒留下。 光禿禿的一間房,甚至被子也僅剩下一床。 葉文月將這床被子留給了她,自己和衣躺下,說什么都不肯一起睡。 葉山月想,或許她一會該去見那男人了。 果不其然,等裝睡一段時間后,葉文月鉆出了屋子。 動靜不大,奈何房間實在太小,早年是領事館的洋樓里雜物間,如今是她們家的地面,都是木質地板。 經年累月,早已老化腐朽。 輕輕一踩總會吱呀吱呀的響。 葉山月將被子往高拉了拉,翻過身,思緒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