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朱氏渾身發顫,抖得像個米糠篩子,沉默著點了點頭。 錢管事辦事態度也算得上親和,就因為他親和,所以何東來給他準備了五個彪悍的伙計,他嘴邊的旱煙還沒有散去,不緊不慢,輕描淡寫地又說道:“那脫衣吧?!?/br> 這種親和是一種冷血的親和。 受鞭刑,男子都會被扒去上衣。 錢管事稀松晦澀的眼珠子一點都沒有波動,依舊緩緩地吸著旱煙,五個伙計卻露出了猙獰譏誚又猥瑣的神色,待要去伸手,朱氏低垂著頭自行開始解上衣的領子和繩結,她是游娼,從不吝嗇將自己的身子給人看,頭一次她還忸怩過,但那掙不到錢,后來她的羞恥心就成了米糠中夾雜的砂礫,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就被篩子篩了出去。 但面對圍觀的同村鄰里,她不做人了,她的孩子還要做人。 等脫了身上那件補了又補的短襖和中衣,她顫巍巍地低聲哀求道:“各位村民鄉長,請愛護我家趙興?!闭Z罷,款款彎背,不疾不徐地磕了三個頭。 少交一兩租,要受一鞭子。 她少交十兩,就要受十鞭子。 前兩年也有人為了省一兩受過一鞭子,就讓家里最強壯的人去挨,然而那個人到現在都直不起腰來,成了家里的拖累,從此以后,再也沒有人為了省銀子去受這一鞭子了。 后來聽說錢管事身后的五個伙計都是在官府刑獄司練過的,鞭子在他們手里不是鞭子,是刀劍,稍稍用力的一鞭子就能將一個壯勞力廢掉,可他們只是交不起租的佃農,并不是什么十惡不赦殺人奪命的罪犯。 是以朱氏認為,她應是活不過今日了。 這是臨終托孤。 村民們有老者有孩童有婦人眼眶驀然紅了,有人想到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悄悄抽泣,緩緩轉過身去。 沈蕪沒有轉身。 她看著院中的這一對母子,身體在寒風中逐漸發熱,血液從她的四肢百骸滾滾涌動,像點燃的柴火堆,一股一股guntang的血液匯進她的心臟,激動著她的心臟,讓它躍動得越來越快,眼眸嘭地點燃兩簇火苗,手指蜷曲進手心緊緊攢成拳,身上的肌rou崩得極緊,咬著牙關,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等著射出去的那一刻。 千鈞一發之時,朱氏又緩沉地對她磕了一個頭,對她一個人。 沈蕪僵硬地轉了身。 還不是時候,沈蕪知道,還不是時候。她今日幫了她,那她的孩子怎么辦?漁利口的佃農們怎么辦? 他們會被當做暴民鎮壓,會被官府打殺,會死傷大半,會家破人亡。 雖然,他們是毫無反抗能力的暴民。 那日之事歷歷在目,沈蕪的腦中還回響著劃破天際如響雷一般的鞭聲,噼啪噼啪十下,中間夾雜著女子隱忍地哀鳴和痛呼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曾經她在史料中讀過佃農被壓迫的內容,內心震撼動容,只是那一點震撼和動容怎么比得過親眼見過,親身經歷過。 她不要這樣,她不想這樣。 “這天色還早,金銀花還沒曬干呢?!壁w婆婆把碗放下,撿了一朵竹扁里鋪開的花朵子在指尖捏開。 沈蕪緩過神來,眼眸中深沉的緩痛漸散,微翹著嘴角說道:“去集市上曬也來得及?!?/br> 趙婆婆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只以為她著急賣錢,就依了她。 她們正收拾準備走,趙興又從前頭跑了回來,或許他回想起去年冬天的悲慘往事,或許是怕自己的憤怒惹禍。 沈蕪揮揮手讓他來:“趙興,我和婆婆要去鎮上賣花,你來幫我們吧?!?/br> 收租的日子,如果留他一個人在家,一個沒有寡婦娘親的家,他應該會難過吧。 趙興跑了過來,笑得勉強:“傻姑,大黃去不去?” 一老婦一少女一小兒身邊穿來穿去一只大黃狗,身后是灰煙滾滾的邛崍山,身前是通往鎮子集市的大道。 沈蕪是第一次來魯鎮,魯鎮很大,街道上都是人,他們很像熱鍋上搬米粒的螞蟻群,怕燙了腳,又怕掉了貨物,所以攢動得又快又急。 “好長時間沒有見過這么多人了吧?”趙婆婆看出她疑惑的神色笑道,“三四十個鄉鎮的人都在魯鎮趕集做買賣,唉,大旱三年富人更富了,窮人更窮了?!?/br> 沈蕪沒來由地想起前兩天曬米時撿出的一大半細沙。 “這里有白米粥嗎?”她指著街對面的一家粥鋪問道。 趙婆婆笑得更加殷切:“這里的粥鋪不僅有白米粥,還有白米飯,白面饅頭,羊rou酸菜包子?!?/br> 沈蕪“哦”了一聲,又問:“他們幾時收鋪?” 趙興聽見白面饅頭的時候就吞咽了滿滿一口口水,又聽見羊rou酸菜包子,更是按捺不住地擦了一下嘴角,眼神灼亮地看向沈蕪。 趙婆婆呵呵笑道:“粥鋪一直賣到戌時?!币詾樯蚴徬胭u了花來這里吃飯,回答得更仔細些,“他們關鋪之前剩下的粥會賣得更便宜,羊rou酸菜包子也半價賣?!?/br> 趙興高興地喊了出來:“真的嗎?婆婆,我已經兩三年沒有吃過rou了,今天能吃到嗎?能吃到嗎?” 連大黃狗都嗚嗚地用頭來回蹭沈蕪的小腿,撒嬌乞憐,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她,就像在說:“真的嗎?真的嗎?大黃我也想吃?!?/br> 沈蕪愛憐地一手揉大黃的腦袋,一手揉趙興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