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聲色
“唔?!?nbsp; 謝玄遇垂目莞爾。 “首座?” 赤鶇在門外擔憂:“這幾日我在外避禍……出什么事了?” “她已經來過了?!?/br> “誰?” 赤鶇聲量提高。 “幽夢?!?/br> 他心下落石,語調也恢復了尋常穩定。在水盆倒影里瞧見微光,那是夢里的蛇影。原來這些天的輾轉反側,是蠱毒暗中作祟的緣故。 可這蠱毒是何時、何地下的,中毒之人,是否只有他一個? ——還是說蕭嬋也中了毒。 那么此前在偏殿里她的怒氣、關心和突如其來的主動…… 或許也是蠱毒作祟。她根本沒那么在意他,如今這樣,也不過是因為他還有用。 謝玄遇又笑了一聲,手指無意間觸到刀鋒,割破手指,掉下兩滴血。想都沒想,他就舔了一下,繼而怔住了。 這也是夢里的場景。 夢里她沒有平日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口是心非、陰晴莫測。眼神對上時就是干柴烈火,在意不在意,一看就分明。 不像現在,三天了,她眼神一直躲避著他。 是覺得無趣了,想就此罷手?還是也受了蠱毒的影響,所以更要躲他?若是為了避嫌,可她從前都不避,現在又有什么可避開的。還是說,她躲,是因為在意。 在意被蠱毒所影響、會對他做出平時不會做的事。 心弦被撥動時那一聲響,猶如彈箏,寂靜里兀自石破天驚。 “赤鶇?!?/br> 他只是瞬剎的猶疑,卻像過了一百年。赤鶇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哐當拉開了門。 “去封信到隱堂,告訴他們,蛇靈是我殺的,與旁人無關?!膲簟阗~,就來找我?!?/br> “首座,我們這是要與宗門撕破臉了么?可是師父他還沒出聲,萬一尚有轉圜余地……” “若是沒有師父默許,九長老不會公然違抗首座。死了一個刺客,一個長老,師父縱使反對,也按不住悠悠眾口。此次派‘幽夢’北上,是為了試驗我究竟還配不配做這個首座?!?/br> 眨眼的功夫,謝玄遇就已穿戴整齊,長刀入鞘,安靜佇立。初陽恰照在他看不出喜怒哀懼的臉上,卻讓赤鶇看出了些許端倪。 “首座,你……” “怎么?” 他手立即捂住脖頸一側。昨夜夢中蕭嬋啃他的場景太過真實,那里應當有個月牙形的咬痕,但其實沒有。 “有個玉佩呢?” 赤鶇指了指他腰間:“尋常戴的那個。我看首座你平時也不離身,是個有來歷的物件吧?” 他悚然一驚,低頭看了眼,然后是床鋪、書案,都沒有玉佩的蹤影。 紫玉刻魚龍,絲絳都是舊的,從江左戴到長安,從未丟過。此時丟了,大半是掉在了那舊殿里。 “是個不要緊的物事?!?/br> 他抬眼對赤鶇:“發了信,便去奉先寺呆著?!膲簟蛟S也會為難無畏法師。那日對上‘蛇靈’,沒他出手,我活不下來?!?/br> 赤鶇驚訝,指自己:“我?保護法師?” 謝玄遇最后整了整衣襟:“唔。不愿去,就隨我去皇城吧?!?/br> “不不不,那在下還是去奉先寺?;食翘U惡,我這腦子,打架還行?!?nbsp; 赤鶇撓頭:“師父沒教過我權術,我看首座你在隱堂也是成日里練功打坐,怎的就會那些蠅營狗茍的事呢?” 謝玄遇這回是發自內心地被逗笑了。 “蠅營狗茍,可不是么?!?/br> “我不是說首座和長公主”,赤鶇漲紅了臉:“其實這回我瞧出來了,長公主也是個可憐人。蕭家的天下,從前與她有何相干呢?不過是被賣來賣去而已,戎邊將士尚且有封賞,死了的和親公主能有什么?更何況去了三回……” “赤鶇?!?/br> 謝玄遇垂目,赤鶇看不清他神色,只覺得氣氛有些凝滯,就摸摸鼻子轉移話題。 “不過,首座這回選了站在長公主這邊,咱也沒怨言。隱堂是不地道,說好的要查清再定罪,如今卻翻臉了?!?/br> “宗門變數太多,或許師父也是迫不得已?!?/br> 他走出去,在門邊站了一會,像是許久沒出門,承受不住日光眩暈。 “若是宗門有變,立即稟告?!?/br> “是?!?/br> 赤鶇行禮,忽而又想起什么似地支吾,謝玄遇回頭,日光照著他側臉,像溫暖冰棱。赤鶇終于想好了怎么說,艱難開口: “那個……線人的說法是,‘幽夢’長老不一定是女的,也或是男的,抑或是……” 赤鶇撓頭: “那個叫什么,都、都有。聽說還能隨意變換相貌,鬼怪得很?!?/br> “怎的方才不說!” 謝玄遇旋即出了門,留赤鶇在后頭詫異: “首座你也沒問吶?!?/br> *** 過午,甘泉宮花園。 蕭嬋坐在假山上的亭臺里,手中把玩著一個深紫色的物件,玲瓏剔透。入夏,亭臺四面都是水簾,水珠波紋里影影綽綽,能瞧見她兩旁搖著羽扇的宮女,再旁邊是烏孫公主,如今她得了個閑差,在宮里做女使,翻譯回鶻鄯善樓蘭波斯文書,順帶幫蕭嬋往西市里明著淘寶貝暗著打聽沙州諸部族近來的動向,日子過得比從前快活不知多少。 “殿下?!?nbsp; 烏孫公主剝了個葡萄扔進水晶盤里,欲言又止。 “嗯?” 蕭嬋用扇子蓋著臉,看似納涼,實則什么都聽得見。 “殿下手里這個……是什么來歷?” 烏孫公主眼睛好奇地打量:“從前沒見殿下用過,是個佩玉?紫色倒是不多見?!?/br> “嗯?!?nbsp; 蕭嬋將扇子從臉上挪開,懶懶應了一聲。 “是個不要緊的物事?!?nbsp; 她笑得意味深長,從那半透明的紫玉中間瞧過去,看花園里的天光?!安贿^戴它的人有些意思?!?/br> “是個男子?” 烏孫公主悄聲問,把水晶盤子推過去,先拿了一個吃:“模樣好看么?” 蕭嬋沉思一會,認真點頭。 “尚可?!?/br> 對方驚訝:“殿下從未夸過什么男子,若是尚可,那便貌若湘君了?!?/br> “倒也沒那么……” 蕭嬋想起什么,忽而紅了耳朵,低頭也拿了個葡萄吃。 “不過性格沒什么意思?!?nbsp; 她淡淡道:“又酸又澀?!?/br> “怎么會?” 烏孫公主低頭又拿了一個嘗完,疑惑道:“甜的啊?!?/br> 蕭嬋笑,兩人同時抬頭,恰瞧見假山下穿花拂柳、走來一個翩翩君子。烏孫公主看了一眼就大驚,轉頭去看蕭嬋,就見蕭嬋閑閑地坐起來,把手揩了揩,和她對了個眼神,對方立即恍然。 “就是他?” 蕭嬋不置可否,只盯著那男人一路走到亭臺下,才隱隱感覺有些奇怪。 奇怪的是眼神。 謝玄遇的眼神從未這么直白過,好像猶自在她荒唐夢中。 過去幾天那些夢,顛來倒去都是同個人,尤其昨夜。她醒來時兀自喘氣,臉紅得云蒸霞蔚,只因夢境太過真實。 她下意識摸向脖頸一側,昨夜夢中他咬過某處,但醒來并無痕跡,剩下的只是妄想。 可現在她又不太肯定了。 因為謝玄遇在宮人通傳后,已經走近,站在水簾外。 忽而蕭嬋眼神凝聚、繼而變成微暗。 她瞧見那“謝玄遇”腰間的佩玉,和她手里的一模一樣。同樣的款式與成色,卻遠沒有她手里的那種輝光。 巫蠱。 她想起元載找出的那枚竹簡,青蛇纏繞其上,與昨夜的夢如出一轍。 什么詛咒會以夢境為托呢?她暫且想不出?;蛟S早就該找無畏法師瞧瞧,但她耽擱了——耽于夢境,不可自拔。在夢里他要主動得多,沒那么口是心非。被巫蠱所惑的君王為何剛愎自用、縱使知道那是騙局也不承認?或許就像現在的她一樣,羞于承認自己那么脆弱、脆弱得就連如此蹩腳的把戲也能騙到她。 如此看來,她是真的對謝玄遇有許多不可告人的想法。 但不是對眼前這個巫術化成的“謝玄遇”。 不知底細、卻或許比真實那位好用許多。 “殿下?!?/br> 他走進來行禮,不拘小節地開口,眼睛極有光彩。 “昨夜睡得…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