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促織
謝玄遇別過臉,躲開她的親吻,但手在躲藏時已經放在她手上。不期然地,他觸到冰涼膚感,震了一下,就抬頭看。 見蕭嬋把手縮回袖籠里,避開他的觸碰。 他又看見她唇上的齒痕,才意識到瞧著明媚鮮妍的唇色,大概是她自己咬的,為顯得臉色好一些。又或者,是上岸后醒來之前,有什么發生。 “殿下如何醒……” “陛下沒對我做什么?!?nbsp; 她立即搶過他的話風,收起剛剛輕佻的樣子,像是后悔剛剛撩撥了他,反倒暴露自己。 蕭嬋躲,他卻往前走了。兩人越過屏風,站在同一邊,在光亮處他終于看清了,她果然還渾身哆嗦著,還沒從方才落水的恐懼中走出。這房間背后又有一重屏風,傳來陣陣熱氣,等著她去沐浴。 但為何他也會被關在此處,這根本不合禮數。 “方才大人做得對?!?/br> 她抱臂挑眉,眼神瞧了瞧窗外。謝玄遇登時冷汗冒上脊梁骨,曉得窗外站著誰。 蕭寂果然因為方才救人的事懷疑了他。 “若方才大人半推半就……現在怕是已腦袋搬家了?!?nbsp; 她伸手指去卷他頭發。落水被救上來時他發冠散落,此時穿得與家中燕居時沒有兩樣。謝玄遇才反應過來此事,就用手掩住領口,卻是站在原地未動。 瓜田李下,孤男寡女。燈火噼啪,他站在蕭嬋面前,看她因為冷而逐漸變紫的唇,忽而開始解身上的衣服。 “唉你做什……” 蕭嬋嚇得后退兩步,卻見他不過是把上身的衣衫脫下來,披在她身上。自己赤著上身,在燈下肌rou勁美,且因常年在書齋的緣故,較武人又白一些,而眉眼又深濃,比之大梁混血的皇族又墨黑許多。像高手畫就的山水,筆筆有講究。 此前兩回,一回是急匆匆的,一回是在暗夜里,都沒此番瞧得這么清楚。見她毫不遮掩地盯著他看,謝玄遇就低頭,咳了一聲。 “殿下且去沐浴,下官這就走?!?/br> 那衣服披在她身上時尚有余溫,且染著干燥潔凈的香氣。蕭嬋哦了一聲,不再說話,謝玄遇扭頭就走,推開門時空無一人,他就合上門,聽見蕭嬋跨步進湯池的聲音,才想起他現在這副尊容,走出去更說不清楚。 “謝學士?!?/br> 忽而遠處傳來這么一聲,謝玄遇轉頭,就瞧見在回廊下袖手望月、披著玄色大麾的人。 大梁的皇帝蕭寂。傳聞中手段陰毒狠辣,當年帶軍渡江南下時屠戮無數,謝家的覆滅不過是這亂世中所有哀歌其中一章。殿試時謝玄遇曾與他對視過,但隔著數重簾櫳。祭祖之日時倒是坐在他對面,可那時他根本無心觀察蕭寂。 如今面對面站著,謝玄遇卻恨不得拋棄這千載難逢、與對方交手的機會,只因他心虛了。 因慈悲而心虛,雖則坦蕩、不怕人探究,可畢竟他與她有過男女之事。 就算否認所有,已經發生的,他無法否認。 蕭寂回頭,把自己身上的大麾遞過去,謝玄遇思忖片刻,還是上前幾步,行禮接過。 交手間,蕭寂卻低了頭,用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到發冷的語調開口。 “孤的長公主味道如何?!?/br> “謝學士是否已嘗過了?!?/br> 謝玄遇捏住了手里的大麾,聽見自己后槽牙咬到發痛的聲音。 蕭寂未必真愛過蕭嬋,但他應當是真恨她。恨得天長日久,還以為那是愛。 “回陛下,不曾?!?/br> 他撒謊了。當他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撒了謊時,心中卻有微妙的如釋重負的感覺。做了多年隱堂的首座,那坐席上染不得塵灰,連他自己都以為自己是個不能有瑕疵的人。 但他現在有瑕疵了,這瑕疵卻讓他心中有隱隱的痛快、以及喜悅。 好像自己也同她一樣,站在泥污里,才能看清這盤棋。 “唔?!?nbsp; 蕭寂揉揉額頭,不說話。在他余光注視下謝玄遇緩緩披上了御賜的大麾,濃重南海沉水香的味道在逡巡,那是蕭嬋在暴雨夜騎馬出皇城時身上的味道,確信無誤。 他也沉默了,兩人一言不發,在回廊下站著。良久,蕭寂敲著闌干開口。 “孤曉得謝學士只是救人心切。望學士勿有二心,一切以國事為本?!?/br> 謝玄遇不置可否,只是行禮。 蕭寂笑了聲,繼續說下去。 “孤也就這么一個meimei……想替她尋一門好親事。從前為大梁,她受了許多無妄之災。如今天下承平了,也該嫁個好駙馬?!?/br> “謝學士也應當知道,長公主與元載已定下了親事,不日就會成婚?!?/br> 謝玄遇還是不答。蕭寂沒在他臉上看到期待看到的神情,失望之余,又對他起了好奇,遂慢條斯理開口。 “孤曉得汝飽讀古籍、于江左古禮也頗多了解。明日起,孤便將學士調至禮部,升三品,司理長公主大婚典儀諸務?!?/br> 蕭寂凝神瞧著他,見謝玄遇還是淡淡的,行禮謝恩。 “臣遵旨?!?/br> 蕭寂笑了,像等待好戲開場般,緩緩補了一句。 “亦要教導公主婚前諸事。孤的皇妹她……雖則嫁過三次,卻于如何當個賢德夫人、與夫君琴瑟和鳴一事上,不甚開竅?!?/br> “是?!?/br> 謝玄遇最后行過禮,轉身走了。 待走到不知多遠、走到宮人們都瞧不見他時,他才站定。展開手掌,發現手心已被自己掐出血痕。 *** 謝玄遇獨坐講堂,唯一的學生卻遲遲不來。 今日起他右遷禮部,對于一個剛剛被選進翰林院的年輕學士來說,這升遷速度連世家子弟都艷羨??伤麉s瞧著和往常一樣,把筆墨紙硯收到書筐里,就去禮部上任了。 禮部的衣裳比翰林院簡素許多,因兼著司天監的職,同僚們都埋頭學問、不善言辭,比不得翰林院出口成章嘰嘰呱呱,就如群鴉對上了鸚鵡。謝玄遇對這新地方很滿意。 假如不是要當蕭嬋的禮儀教習的話。 終于,外頭傳來窸窣腳步聲。他立即坐正,左右仆從將青紗簾櫳放下,以示男女授受不親。但他還是影影綽綽、看得到對面的人。 蕭嬋走進來了,她比之那天臉色要好許多,穿著桃紅輕衫與齊胸襦裙,家常衣服。他知道大梁平日里沒江左那么禮節謹嚴,但還是震了一震,別過眼神。 就是這么一來一回的功夫,謝玄遇忽而聽見什么細碎的聲音,就抬了頭。 “是促織?!?/br> 蕭嬋未待他問,就笑吟吟地抬手,給他看袖籠里。猝不及防他瞧見一個小巧竹籠子吊在她袖子里側,還有單只的金臂釧,以及—— 她沒穿里衣。 謝玄遇痛苦地閉了閉眼,聽見蕭嬋惡作劇得逞的聲音在他面前想起。 “答謝先生那日救了本宮一命,這促織便是見面禮。想著禮部平日枯燥,留著這小東西解悶也好?!?/br> 他不搭話,只覺得荒謬。 看仆從們淡然的樣子,倒是他少見多怪了。難不成,蕭嬋平日里在宮中也這么放誕恣肆的么? “先生?!?/br> 蕭嬋又往前坐了坐,連著蒲團一起挪,不知她怎么辦到的。謝玄遇僵坐在原地,看她當真把系在身上的促織籠子解下來,掀開簾櫳,把東西擱在他書案上,又收回手。 最近時只要瞬息,他就能碰到她。 “這促織乃是‘天官’?!对姟酚性?,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 她眼睫眨了眨,才說出最后半句。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br>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來自《詩經·豳風·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