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貳鵝頸
天色將晚。 幾個翰林院的在禪堂外胡天胡地談玄講道說了一通,見無畏法師已走了,就也覺得無趣,遂鬧著要走。遠遠地瞧見謝玄遇在花籬下呆站,就叫他。 “謝探花,瞧什么呢,去吃酒了!” 他方才恍然,對同僚們笑著點頭?;ㄏ录t袍被風吹得鼓動,幾個年紀小的甚至看紅了臉。 “探花大人這樣貌,若在話本里怕是要被公主相中選為駙馬,含淚拋棄糟糠妻?!?/br> 謝玄遇轉過臉,認真追問:“長公主真是這種人?” “唉信口胡沁罷了,在座不就謝探花見過公主么?” 他正色:“下官未曾見過公主?!?/br> 同僚詫異:“不是祭禮那次……” 他咳嗽一聲,方才反應過來,別過臉道:“大禮之日,焉能左顧右盼?!?/br> 另一個同僚也湊過來:“探花大人如此相貌,定是早與高官之女定親了吧?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想必神仙不換?!?/br> 他又咳嗽一聲:“未曾婚配?!?/br> 年長的同僚見他難堪,把眾人撥開,轉移話題道:“莫要再為難謝學士。話說,在下聽聞這奉先寺早年橫死過宮人,尤其后院禪堂,當年曾是拋尸之地。后來填平,才種了牡丹。這眼見著天黑了,我們快些走罷?!?/br> 眾人聞言嘖嘖,都說快走快走,出去吃酒,卻見謝玄遇不動,將方才那年長的同僚攔住,沉黑眼里閃著光。 “李學士說的事,可有依據?” 中年翰林被他逗笑,甩開袖子比了個手指對他晃了晃: “真也不真,一試便知。聽聞當年此處的宮女多為妙齡,連天家的面都未曾見,就被殘忍殺害,草草埋葬在此地。年長日久,變為餓鬼,專吃那拈花惹草不干不凈的男子。不過想必謝學士未曾婚配又克己守禮,尚且是個童男子,大可不必擔憂?!?/br> 眾人見謝玄遇被揶揄,都在后邊看熱鬧,卻見謝玄遇思忖片刻,認真道: “下官不是童男子?!?/br> 眾人:…… 謝玄遇欲言又止,耳根通紅,試圖辯白后又放棄,直截了當問:“依那傳聞,若下官夜間守在此地,真會見到女鬼么?” *** “天爺,連那光風霽月謝探花都不是童男子,這翰林院豈不是只有馱碑的赑屃是干凈的了!” 暮色四合,幾個翰林院的士子騎驢回皇城,行人里不見謝玄遇。年紀長些的在后邊打著酒嗝剔牙,睡眼惺忪: “依我看,謝學士怕是在誆騙你我。瞧他那神情,怕是不曉得什么叫風月,不過為留在奉先寺里省驛館的錢罷了。聽聞這位探花大人高中之前,窮得連個書童都雇不起,真是虧得他沾了江左謝家的余光?!?/br> “江左謝氏十年前就淪落了不是么,如今……” 接話的士子沒說完,就被人捂了嘴。 捂嘴的人后背冷汗徐徐沁出來,打著哆嗦,不敢抬頭。 面前是比行人高出兩倍的純黑駿馬,前后各八匹,在漸暗的天色里穿行,馬蹄上用錦緞包著棉花,悄無聲息。但前面開路的宮人手持明燈,燈上什么都沒寫,只中央一朵燦然如血的鳳凰花,那是蕭梁的本朝徽志。 天子夜巡。 待那車駕徐徐走過,不知過了多久,眾人才恍然如夢地抬頭。 “那車駕里的可是?” 說話的人被覷了一眼,立即噤聲。只有資格最老的翰林抬頭,望了望沉黑如墨的夜空。 “上回這天子夜巡之制被啟用,還是十年前。紫微垣不可輕移,若非……熒惑犯之。不祥之兆啊?!?/br> “不過,看車駕的方向,難不成要去的是——奉先寺?” *** 謝玄遇在禪堂里打坐。 靜夜無人,只燈一盞。有風,故而油燈晃得厲害。 赤鶇在見到無畏法師那一刻就溜了,說天竺沙門佛味兒太重,他不喜。故而今夜或只有他一人。 久之,街上更鼓敲過,天已完全黑了,花叢里唯牡丹,在黑暗中愈發秾艷。 他閉了眼睛,不愿再看那妖異的花。 門外忽地響起窸窣聲音,很輕,但他從中辨認出了馬蹄,還有極輕的女人腳步,少說幾十人,密密匝匝,井然有序。 不會真的有鬼? 他不信,但深更半夜,為何有如此熙熙攘攘的人前來古寺? 就像傳聞中橫死的宮女們半夜特地來故地流連,唱哀婉的歌。 直到禪堂門被吱呀打開,他迅速站起,往無光處后撤。中央佛壇之后有許多供香休息打坐的隔間,用屏風擋著,恰是藏身之所。他迅速找了一間,掩上屏風,后背卻觸碰到一柔軟物事。還未來得及回神就被掩了嘴,聽見耳邊是蕭嬋的聲音。 “別出聲?!?/br> 他點頭,她才把手放開,黑暗中,眼睛笑嘻嘻的。 “謝大人,巧啊?!?/br> 謝玄遇:…… 兩人未來得及寒暄,外頭的聲響就漸漸大了,接著是煌煌的亮光,把周邊燈燭都點起來。光明充滿整個禪堂時,謝玄遇也瞧見了步入此間二人的身影。 是皇帝蕭寂,和一個漠北部族郡主打扮的女子。那女人的臉被燈燭照得極亮,明媚鮮妍,如寶石般燦燦。她的眼神一直停在蕭寂身上,那眼神不用問便知,是愛慕。且那愛欲之焰已燒了有些時日,燒到了不可抑制的程度,迫使她往他身邊湊,顧不及其他。 原來前日里祭禮壇被炸了,燒了幾百大帳,讓蕭寂沒回來的原因,確是在處理與邦國往來的事。 不過這邦國往來的地方,是深更半夜,與一個邦國郡主。 謝玄遇回頭。他的位置背對著禪堂,真正看得清楚的,乃是蕭嬋視線所及之處。她看得清郡主,也看得清蕭寂。 背后不遠處,蕭寂的聲音響起,聽著卻很冷漠。 “郡主,不早了??催^奉先寺便請回吧?!?/br> “陛下這話,是何意思呢?!?/br> 那女人的聲音響起,醇厚甘甜,是西域人,帶著剛學會說漢話的天真混亂。若是等閑的長安男子,說不定此時已醉倒了。 但蕭寂的聲音里卻是不耐煩。 “郡主,孤此番與你禮尚往來,乃是因烏孫答應了……” “烏孫的條件就是我?!?/br> 女人竟打斷了蕭寂的話。 “是要陛下納我入后宮。難道陛下不喜歡我么?這幾日陛下都與我在一處,賞花,看魚,還教我說漢話,我……” 美人急了,口齒不清的漢話連著蹦出來:“我愛慕陛下!” 安靜中,火把噼啪響動。 蕭寂不說話了,他輕笑一聲,笑得很溫柔,語氣也不再咄咄逼人。 “郡主倒是很像孤的一位故人?!?/br> 謝玄遇不再回頭去看禪堂外了,他眼神只落在蕭嬋身上,不期然瞧見她眼角閃爍的水光。 她想起了什么?難道蕭寂說的那位故人是她。 “陛下心悅于那個故人么?” 郡主不擅長掩飾心意,問這話時,語調也是顫顫的。 “唔?!?nbsp; 蕭寂不置可否,用手按了按眉心。 “不早了,回去罷?!?/br> “陛下?!?/br> 布料窸窣,聽就知道是女人靠在蕭寂身上,聲音急切。 “若不能嫁給陛下,我寧愿……寧愿今夜將此身交與陛下?!?/br> “陛下也很寂寞,對么?” 女人聲音在空擋禪房里回蕩:“看陛下的眼睛,就曉得陛下同我一樣?!?/br> “愈是難贏的賭局,愈想贏一次?!?/br> “求陛下,別讓我輸?!?/br> 蕭嬋的眼淚落下時并未顧及謝玄遇。 她看見郡主吻了蕭寂,而對方沒有躲開。 或許是因為方才那句話,十年前她也與蕭寂說過一模一樣的,又或者是因為別的原因。 因為她與蕭寂的孽緣終于走到了盡頭。 干燥溫暖的香氣不經意間在耳際升起,有人擋住她目光。 檀木、皂莢、槿花,都是寺院里的東西,他身上的味道,并非來自人間。 一味清苦的藥,她此時最需要的藥。 謝玄遇伸出手覆蓋在她眼上,默不作聲。蕭嬋眼睫在他手心輕顫,像帶著心臟的蝴蝶。忽而她將他衣領拽緊了,拉著他身子往下,靠近她,直到兩人鼻尖幾乎相碰,聞得到呼吸。 她聲音也在他耳畔,說,若是出聲,你我都活不成。 他紋絲不動。 蕭嬋就踮起腳,開始吻他。 這吻起初是淺嘗輒止,她只是在周邊逡巡,假意親吻,神思還留意著那兩人的動靜。忽而她很低地嚶嗚一聲,唇齒被不期然撬開,方才的調戲就變成真槍實劍的你來我往。驟然濃重的情欲氣息把她籠罩,她伸出舌去勾他,男人的手就扶上她后頸。 力道不重,但足以讓這個吻深入。 他任由她勾引,扶著她脖頸的姿勢像握著純白的鵝頸,力度逐漸加深時,她有種溺水的預感,但他眼睫低垂,半張臉在光影深處顯得慈悲。 她閉了眼,放棄掙扎,感受他生澀卻猛烈的含吮,很快就喘不上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