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你可要想清楚,”阿黛爾說,“帝國的確需要這筆錢,但它未必能得到回報?!?/br> “難道您會虧待為帝國鞠躬盡瘁的士兵嗎?”阿比蓋爾回答,她頓了頓,“以前我的確想將它留下來?!?/br> 紅發的女海盜鞋跟在地上碾了碾,單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望著停泊在港口中的船只:“我不需要它們,但那些蠢貨需要。這樣就算我不在,他們在海軍中混不下去,也能靠著它衣食無憂?!?/br> “比起它,他們更需要你?!?/br> 阿黛爾沉默了片刻。 “所以說他們是一群蠢貨啊?!?/br> 阿比蓋爾輕聲說道。 阿黛爾想到那天晚上,那些為了他們的船長亡命豪賭的海盜們,心底忽然輕輕一動……一群聲名狼藉的海盜守護彼此,任何一個都不是孤身一人,迷霧寶藏這樣一個王國最后的珍藏在這樣的忠誠面前輕如塵埃。 那么多人渴望得到的利益,他們輕輕松松地放下了。 物必有價,可有些東西,是無價的。 她在心底輕輕地嘆了口氣,隱約地有些羨慕,又有些……淡淡的,一轉即逝的難過。 阿黛爾很好地藏起了那絲難過。 教堂的鐘響了,凱麗夫人的身影出現在了燈塔下一層的樓梯上,輕輕地提裙朝女王屈膝,提示她古里安的使者到了。短暫的,能夠喘息的時間就像午夜失效的仙女魔法一樣,消失了。 迅速地與阿比蓋爾商定好如何交接那艘載滿財富的船,女王同她一道走下了燈塔。 在即將走下最后一層臺階的時候,阿比蓋爾忽然飛快地將一樣東西塞到了阿黛爾手中。 “一份禮物?!?/br> 她輕盈地向下跳了兩級臺階,穩穩地落在地面上,朝女王眨了眨眼睛。 “我以為你已經送過一份了?” 阿黛爾詫異低頭,發現這是似乎是一本航海日記。 “那是鐵十字海盜團獻給女王陛下的禮物,”阿比蓋爾笑著摘下帽子,朝阿黛爾彎腰鞠躬,“這是阿比蓋爾送給她朋友的禮物?!?/br> 說完,前海盜頭子在凱麗夫人格外不善的目光中,迅速地溜走了。 “好了,凱麗,古里安的使者在哪里?” 女王輕柔地喊了一聲向來重視禮儀的侍女長。 凱麗夫人譴責地看了一眼女王,卻也沒有再對阿比蓋爾的失禮表達不滿。 ……………………………… 古里安,也就是女王曾見過的薩蘭海盜團“魔術師”,如今的埃爾米亞帝國統治者。他派來覲見女王的使者是他的帕伽——類似于羅蘭帝國的國務大臣,足見埃爾米亞新王對兩國外交的重視程度。 一同前來的還有薩蘭海盜團的成員,以及此前女王派去埃爾米亞的一位書記官。 他們帶來了羅蘭帝國與埃爾米亞帝國的貿易戰已經順利建立的消息。 “火藥……” 女王單手撐著頭,手指不緊不慢地叩擊著桌面。 羅蘭帝國去年的旱災雖然在“神判”之后結束了,但此前的旱情仍然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帝國的收獲。發動戰爭需要的糧食、物資對正常情況下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個極具考驗的大問題。女王不希望戰爭結束了,國內的街道上布滿了餓死的尸體,只能考慮從別的地方獲取更多的物資。 埃爾米亞帝國十分爽快地同意了與羅蘭帝國進行糧食貿易——其中也有答謝女王支持古里安登位的意思。在協定的各項條款里,埃爾米亞帝國堪稱慷慨,不僅愿意配合薩蘭海盜團護送運輸船隊,還愿意提供羅蘭急需的維修船只所需物資。 他們只提出了一個請求: ——他們希望得到火藥,或者換句話說,他們希望羅蘭能夠幫助埃爾米亞建立自己的火藥作坊。 沉思許久,女王給了答復。 “您不擔心養虎為患嗎?” 道爾頓站在門邊,冷眼看著埃爾米亞的使者欣喜若狂地離去。 “的確,”女王翻閱著書記官們帶回來的情報,“火藥是把銳利的武器,就算是落后古老的帝國,掌握了它,也會重新長出鋒利的獠牙。但是,不要忘記,古里安是在魯特和羅蘭游歷多年的人,他深知火藥的重要,也清楚他并非只有羅蘭一個選擇?!?/br> “如果羅蘭拒絕,那么魯特會很樂意給予埃爾米亞他們想要的?!?/br> “反過來呢,等到他們擁有了火藥,重新有了獠牙,那么魯特會愿意見到羅蘭有一個強大的盟友嗎——而且羅蘭的這位新盟友還有可能在未來與他們進行競爭。不,不會的。魯特與教皇國都會想法設法地扼殺埃爾米亞帝國邁入新文明時代的機會,而在這種情況下,只剩下羅蘭是他們唯一的同盟?!?/br> “除此之外,一個被原始的信仰拘束太久的國家,就算有了一位開明的君主,想要立刻從落后的長矛步入熱武器時代,依舊困難重重?!迸踺p輕屈指彈了一下手中的情報,“血腥政變中,雖然古里安取得了勝利,但火槍在神廟造成的殺戮,讓絕大部分太陽神殿的祭祀和長老認為它們是來自黑暗深處的邪惡?!?/br> 她微微地,冷酷地笑了起來。 “你覺得,他們會有多愚昧頑固?” “比此時想到的更愚昧頑固,”道爾頓這才走了進來,“就像三次屬靈之戰?!?/br> “是啊,”女王喟嘆,“僅僅只為教義之分,人們都能夠自相殘殺到要分裂整個國家,何況是新舊時代的文化沖突?!?/br> “但是他們仍然會有進步?!?/br> “這就需要我們比他們進步得更多更快,”女王向后靠在椅背上,嗓音帶著理智而清醒的意味,“擁有火藥的不止埃爾米亞,難道我們要因戒備提防一個原就遠遠不及我們的國家而洋洋自得?像守財奴一樣將某樣東西藏起來,只會讓我們沉溺于一時的優勢,最終死于這份優越感之下?!?/br> “不要畏懼他人的進步,而要讓自己走在最前面?!?/br> “您如果去做布道師,怕這世界上就沒有異端也沒有異教徒了?!?/br> 道爾頓說。 燭火印在他臉上,臉頰顴骨以及每塊肌rou的起伏都被印出了薄薄的陰影,輪廓猶如古典雕刻的人物。道爾頓立在交錯的光和暗里,罕見地帶了幾分躊躇。 “該說說你是為何而來了,”女王合上那疊情報,抬起了眼睛。 年輕的黑發軍官沉默了片刻之后,取出了一樣東西:“我是來將它還給您的?!?/br> “我還以為您已經把它扔了呢?!?/br> 女王輕輕地挑起眉梢,看著那朵燭火里越發灼灼生輝的黃金玫瑰。 “我聽人說,您曾與海因里希大人說,若有利可圖,何妨與狼共舞?!钡罓栴D說,將黃金玫瑰放到了女王手中,他眼睛很深,眼尾微垂,天生帶著冷酷涼薄的感覺,“養虎為患,豺狼之輩,放在我身上都沒什么不對?!?/br> “所以……” 他的聲音又輕又薄。 “我請求您,勝利之后,能夠將它再次賜予我?” 第98章 為她征戰 將玫瑰放到她手里的時候, 道爾頓想起了副官的話。 ……您該對在陛下面前說些好的,實在不行您就背背詩集,自己想不出來還背不出來嗎?……我說, 老大,追心上人是不能要顏面的,那些貴族的小白臉討好情人的時候可不是什么都做得出來。 他是不是該背上一兩句詩歌, 像那些浮夸的貴族子弟一般, 深情款款地訴白“愿為之而死”的愛? 說已在您設的墳里, 混亂而迷醉的火,在胸膛里緊張而貪灼?[1] 說剖開胸膛肋骨, 把心臟做燃燒的果實, 任您驅使鳥群啄食?[2] 為您征戰沙場,也為您情書萬行, 直至為您生死不忘。 道爾頓聽到胸腔里低沉的鼓點,隱約明白為什么那么多的詩人喜歡將愛情比作戰爭。這的確是一場戰爭,而他這個戰場上丟盔棄甲, 連三歲小孩都不如,只能勉強地維續那一丁點可憐的顏面。 那些話在牙關后呼之欲出, 只要……只要她一個頷首——不、甚至不需要頷首。 她只需要笑一笑就夠了。 沒有頷首也沒有微笑, 從女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女王將黃金玫瑰翻轉,似乎也遺忘了還有人在等待她的答案,專注地在看這隔了不短時間回到她手里的勛章。她從容而又冷淡,將跟紙一樣輕薄的聲音里隱藏的所有復雜愛意置若罔聞。 年輕的黑發軍官一言不發地站著, 唇線扯得筆直。 他高且瘦, 不說話時,帶著軍人特有的氣質,仿佛他根本不是來見什么喜歡的人, 而是冷靜地等待審判。 道爾頓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回答。 他沒再問,行了個禮,轉身離開。 背過身,道爾頓抿著唇,沒什么表情地抬手將自己的袖口和衣領理了一下,撫平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皺。 “道爾頓,”女王終于開口,“請過來?!?/br> 帶著槍繭的手指忽然一停,隨即下意識地屈指,指骨因為過分用力泛起白意。道爾頓僵硬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他幾乎分不清楚那一瞬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是什么心情。 “您不該這么戲弄一條可憐蟲,”他低啞地問,“看他無能為力,隨您擺布是否讓您感覺愉快?” “如果說‘是’呢?那飛蟲要掙脫羅網嗎?” 道爾頓轉過身,與女王對視了一會兒。 蠟燭的火忽明忽暗,她的眼睛在光里也難以辨清。 有那么一瞬間,第一次見面的影像與此時此刻重疊起來。兵變那一天晚上,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穿過鮮血和尸體,行走在陰森的宮殿里,猜想會見到一位什么樣的女王,膽怯的,憤怒的,還是無助的? 推開門,他見到了孤獨的女王。 她在背叛與詭計中高坐王位,平靜而又清醒地孤獨著。 “那就是吧?!?/br> 道爾頓忽然煩躁起來,搭在領口的手指用力過度,原本整整齊齊的衣領變得有些凌亂。他在女王椅前的軟墊上單膝跪下。 “現在呢?” 道爾頓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在黃金玫瑰這件小事上如此猶豫不決,為什么要眼巴巴地趕上來把黃金玫瑰重新放到她手中。他其實是告訴她,他說的那些都是氣話,把黃金玫瑰扯下也只是一時沖動。 他不會背棄她。 但這些話說不出口,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野心勃勃的豺狼,是隨時可能噬主的惡犬。像他這樣的人說忠誠,說永不背叛,聽起來就是徹頭徹底的笑話,而她也未必需要。 他只是覺得有一點難過。 那一夜坐在宮廷里,等待叛軍到來的女王是什么心情?連相伴多年的老師,都棄她而去,一條路忽然只剩她自己一個。 “現在您要拿那條可憐蟲怎么辦?” 道爾頓自暴自棄般地問,那些微妙的復雜情緒他說不口,只能將玫瑰放到她手中,當作一個隱晦的誓言。 隱晦到她知不知道,都無所謂。 “我沒有為死者唱贊歌的習慣,在我這里沒有不可替代的將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