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女王再次給雅格王國記了一筆。 路維斯樞機或許能夠掌控身邊的手下,但圖瓦王朝可就未必了——別忘了,這么久以來,圖瓦王朝一直處于強勢的雅格王國的影響下。 雅格王國這位老對手,在如何使羅蘭覆滅上,向來不遺余力。 女王將道爾頓的信遞給了正在核實教會稅收的羅德里大主教——教會的稅收獨立于帝國政府的稅收體系,女王想要插手教會稅收很久了。借著羅德里大主教的身份,她決心核查教會近十年來的所有收入。 “您認為雅格是否也知道教皇即將病逝的消息?” 羅德里大主教看完信之后,抓住關鍵的一點。 “路維斯家族能夠在教皇的宮殿里安插自己的眼線,其他人也能?!?/br> 阿黛爾站起身,語氣透著幾分冷峻。今天下了場雪,凱麗夫人堅持要她披上件厚實溫暖的外袍。暗藍色的長袍長過腳踝,她站在窗戶之前,眺望教皇國的方向。 羅德里大主教沉思了一會,開口:“路維斯樞機曾經在圣城主持的歸圣運動,令他在很多人心里有很高的威望,加上路維斯家族的力量,他會是最有可能成為教皇的人之一。約翰六世真該幫他登上寶座才對?!?/br> “除了舍不得把錢投進那些油肚肥腸的羅蘭,誰不希望戴三重冠的是自己國家的人?”女王譏諷地笑了一下,“好一座用黃金堆成的圣城?!?/br> 話雖如此說,但沒辦法,誰讓那座充斥黃金與交易的圣城,擁有著超凡脫俗的地位呢? 女王思考了片刻,回到桌前,抽出紙和筆,給道爾頓寫了一封回信。 “那兩名海盜已經回到海上了,您還是決心要進行出巡嗎?” 羅德里大主教在她寫完信之后,問道。 在國會結束后不久,兩位海盜先生就迅速地離開了王宮。 一方面,他們在這里待越久,身份暴露的可能就越大,女王的近臣們可不會愿意讓他們為女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面,他們還接到女王的命令,將去召集——又或者說挑選——一批戰斗力足夠,并且愿意與王室進行合作的海盜。 女王則有意在出巡的路上,審核一下這些被召集起來的海盜。 出巡的計劃是與訂婚儀式一起草擬的。 女王答應了同奧爾西斯在兩國交界進行會面,完成訂婚儀式的要求。但訂婚儀式沒那么快舉行,畢竟兩位帝國統治者的會面不同于普通的會面,不論是女王還是魯特皇帝,誰出了點意外,對于兩個國家都將造成嚴重的災難。 在儀式舉行之前,雙方還要就會面地點,安全措施以及儀式的具體環節進行一串又長又繁瑣,能夠逼瘋最有耐心的人的切磋商談。 女王則打算在這段時間里,進行自己加冕以來第一次出巡。 與以前的出巡路線不同,這一次女王的主要目標是帝國的沿海港口。她要親自監督兩份港口條例的實施,同時也希望借此機會,帶動一下這些港口的經濟。 為了女王這條不循規蹈矩的出巡路線,一堆官員幾乎要愁禿了頭。 羅德里大主教則不怎么贊同女王想要召見海盜們的想法,誰曉得那些海盜們是否都知情知趣?是否都忠實可靠? “怎么了?”女王挑眉看向板著臉的羅德里大主教,“難道您和您的騎士團還無法保護我嗎?主教先生?!?/br> 第41章 瘋子親王 “我與我的騎士團絕不遜色于道爾頓先生的火槍隊?!?/br> 羅德里大主教的眼睛在陽光下就好像一片被打磨得很薄但顏色很深的藍玻璃,眉弓投下淡淡的陰影。 “那就讓我看看?!?/br> 女王輕柔地說。 她將一張海港圖展開, 鋪在桌面上。 那是玫瑰海峽奧爾南港的地圖, 上面做滿了詳細的標注, 有些字跡看起來是女王的,有些看起來屬于另外的人——推及這份地圖的內容, 應該是離開皇宮的那兩名海盜。 不論是對羅蘭帝國還是對其他國家的商人,奧爾南港都是一個十分特殊的港口。 它位于玫瑰海峽的正中心, 是連貫天國之海和赤海的咽喉,對羅蘭來說,它相當于決定帝國生命的兩條主氣管之一。前世在路維斯樞機死后,路維斯家族發動對羅蘭帝國的報復,傾盡全力使新教皇下達了對羅蘭王室的絕罰令, 羅蘭在內戰的深淵無法制止地墜落。 就在新教皇下達絕罰令后,一支打著自由商會旗幟的船隊騙過了羅蘭巡邏船的警戒,在進入奧爾南港之后,突然對港口開炮,襲擊了停泊在那里的艦隊, 使帝國最后一部分海軍力量在艦船、人員、彈藥和糧食上都遭到了慘重的損失。 玫瑰海峽突襲事件發生不久后, 雅格王國正式對羅蘭帝國宣戰, 最終玫瑰海峽落進了雅格王國的手中。 在阿黛爾于重生一刻獲得的帝國百年歷史里, 將這一事件稱為“火玫瑰”。一方面指那場突襲戰里在海上燃起的大火, 一方面也指從這以后,羅蘭帝國這朵玫瑰就在戰爭的火焰里凋零了。 書寫這部史書的人,對相關歷史事件的時間地點記錄得十分清楚, 字里行間充滿著無奈和悲哀。阿黛爾推測,對方應該是羅蘭帝國的遺民,并且距離帝國滅亡的時間并不算久,很大可能并非是貴族出身——他對于一些涉及帝國上游的暗潮并不熟悉,還對她抱以深切的同情。 要知道,貴族出身的史學家們不將她定為亡國的根由就不錯了。 “歷史中充滿了迷霧,一個曾榮耀輝煌的帝國轉瞬就成為了塵埃。諸神以他們的意志書寫好了命運,人力難以改變?!?/br> 在帝國史書的最后一頁,著作者迷茫而又哀傷地如此寫道。 阿黛爾不認為諸神書寫好的命運難以改變,但她贊同著作者的前半句話“歷史中充滿了迷霧”。 很多事情后人只能在史書里找到結果,卻無法洞察它更細微的,在更早之前埋下的伏筆。史學家們必須通過對各種蛛絲馬跡的追索,從而追溯出偶然事件的必然一面。 歷史中處處是迷霧,對于阿黛爾來說同樣如此。 就像“路維斯樞機之死”和“火玫瑰”事件一樣。 記載的史書里并沒有路維斯樞機身邊的間諜的影子,所以后來者對于他的死亡便將有許多不同的揣測,比如魯特帝國,比如自有商業城市…… 每一種可能都通往不同的道路。 但一旦那位間諜的影子從迷霧中浮出,“路維斯樞機之死”與“火玫瑰突襲”之間瞬間出現了無數緊密如蛛網的聯系。其余的猜測皆盡散去,雅格王國的影子在迷霧里變得清晰無比。 這份史書,是死亡賜予她的禮物。 它是一把雙刃劍,能助她披荊斬棘,也能讓她再次死無葬身之地。如臨淵履冰,如高崖行索。 她必須十分謹慎地從史書里尋找著蛛絲馬跡。 在阿黛爾看來,史書中的“火玫瑰突襲”事件里還隱藏著其他陰云。玫瑰海峽對于羅蘭帝國的意義非同凡響,同雅格王國的海戰失敗后,幾乎帝國所有的海上勢力都被收緊,聚集在了玫瑰海峽處。在她父親與短命兄長為王的時間里,這里的港口防御先后進行了多次改革。 以阿黛爾對玫瑰海峽防御布置的了解,那支偽裝成自由商會的船隊就算騙過了巡邏船,想要在港口造成那樣大的破壞,沒有來自港口內部的協助仍然很難做到。 “您想要做什么?” 羅德里大主教皺起眉頭,看著玫瑰海峽的地圖,隱約感覺到女王此次與他的談話沒有那么簡單。 “有一條腐爛的根隱藏在這里,”女王說,不掩殺意,“把它找出來,然后斬斷它?!?/br> 她要做什么? ——要從棘刺叢生帝國末日里,找出那條重歸榮耀的路。 …………………… “夜鶯為一朵玫瑰流盡了血,它與它染紅的玫瑰一起被棄之于地?!?/br> 阿瑟親王改編了那個古老的夜鶯與玫瑰的童謠,將它哼唱出來。這位年輕的親王有著一把好嗓子,輕柔華美,帶著森冷的妖冶。那個帶著荒誕與諷刺色彩的故事自他口中唱出,便透著奇詭的悲哀。 他站在屬于自己的宮殿畫室里。 這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畫,以他為中心一副一副地螺旋狀擺放出去,每一幅畫上的主人公都是同一個。帶著王冠的銀發女子站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里,身著不同的服裝,露出不同的神態。如果隨同阿瑟親王前往羅蘭的伯爵先生在此,一定會覺得毛骨悚然。 阿瑟親王似乎牢牢記住了與羅蘭女王有關的每一個畫面。 他將那些畫面從記憶里摘出來,重繪在紙上,找尋她在每一個神情后隱藏起來的情緒——或冰冷或果決。通過這種辦法,他仿佛透過一幅幅畫,與自己記憶中的那位女王溝通著,追尋著那位女王的腳步,尋找她靈魂的落足之處。 這種可怕的狂熱和驚人的才能不像神賜的天賦,反倒像魔鬼的禮物。 畫完幾幅,他就嘗試著去畫她在暴雨中為自己加冕的那一幕。 “是這樣嗎?” 每一次嘗試,他都會喃喃地詢問,對著他思緒深處凝視畫布的女王。 不,不是。 她的影子在那里回答。 于是他撕碎那張失敗的嘗試,再次提筆,再次描繪那些所有他記住的畫面,透過那些畫面再次追尋她的腳步。 奧爾西斯來過幾次,但哪怕是魯特帝國的皇帝也沒能踏進阿瑟親王的畫室半步——奧爾西斯倒松了口氣,比起他弟弟搞出一場叛亂,他當然更樂意他弟弟成為一個藝術瘋子。 所有人都覺得阿瑟親王瘋了。 阿瑟親王像將自己與外界分隔開了。地面上被撕碎的畫紙一天一天地堆積起來,他終于聽到她在晦暗之處,低聲地一遍一遍地念著的是什么——“羅蘭”“羅蘭”……她的羅蘭,她的玫瑰。 一只夜鶯愛著一朵玫瑰,任由它的棘刺貫穿自己的心臟。夜鶯的血染紅了那朵玫瑰,被染紅的玫瑰與夜鶯的尸體一起被棄之于地,碾碎成塵埃,空氣中唯有夜鶯的靈魂在一遍一遍地唱著羅蘭。 她愛著的羅蘭。 她染紅的羅蘭。 “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br> 阿瑟親王高聲唱著,在畫布上重重落下最后一筆。 陽光從窗戶傾斜而下,光柱劈開昏暗,柱里無數細小如黃金粉末的塵埃飛舞著。畫布上最后的閃電劈開天地,身著亞麻布長裙的女王張開雙臂,她的影子蓋過神像,她的眼睛透過狂風暴雨凝視羅蘭的大地。 親眼見過那一幕的人在看到這幅畫的時候,該感到驚駭恐懼——一個沒有見到女王神跡的人,竟然絲毫不差地再現了那一幕。 上天在這一刻似乎是公平的,阿瑟親王有多么瘋狂,就有多么驚才艷艷。 阿瑟親王臉頰在這段時間著魔般的作畫里迅速地消瘦下去,蒼白無比,唯獨顴骨處透著不正常的嫣紅。他凝視著那副畫,瞳孔印著女王的影子,時間仿佛在他的眼里和那畫中間停駐了,一個關于死亡與永恒的秘密就藏在那畫里。 “現在,我該去找您問問那個答案了……”阿瑟親王喃喃自語,“為何夜鶯會伴隨它的玫瑰一起被碾碎?難不成您真的與您帝國一起死過一次嗎?” 如果不是如此,為何那雙玫瑰色的眼睛背后總是壓抑著憤怒與刻骨的傷痕?哪怕它們被藏得很好很好,但的確是存在的。 可這怎么可能呢? 阿瑟親王將自己的畫室封鎖起來。 他終于走出了房間,在他推開門的一刻,守在外面的侍從幾乎以為從里面走出來的是一位吸血鬼,或者其他什么東西……總之不太像人類。 “去吧?!?/br> 阿瑟親王將隱藏在自己宮殿里的瘋子們召集起來。 “去找點你們喜歡的樂子吧,去給我親愛的王兄找點麻煩?!?/br> 瘋子們發出喜悅的歡呼。 這些家伙有些外表丑陋,有些蒼白俊秀,有些平凡無奇,他們的喜好更是各不相同,或沉迷毒藥,或沉迷人類骨骼……但這些瘋子身上或多或少都具有一些與阿瑟親王相似的神經質。 這段時間阿瑟親王沉迷作畫,強硬要求他們不許惹出什么“樂子”,讓他的王兄來打斷他的繪畫,否則他們將被一層層打上石膏,成為親王花園那堆“栩栩如生”的雕塑之一。安分守己這么長一段時間,他們也快到爆發的臨界點了。 “哦,記得……”阿瑟親王想起了什么,“把那位伯爵大人……” “裹上石膏——做成雕像——放進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