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所以,我需要您再辛苦一次?!钡罓栴D紳士地替女王拉開了房門,“您不介意立刻寫份文書吧?陛下?!?/br> 道爾頓要求女王起草的是帝國元帥的任命書。 在任命書中,道爾頓被授予“在必要的危機時刻,有權自行組建和雇傭軍隊,以此保衛女王和羅蘭帝國的安全”的權力——這項權力能夠使道爾頓的傭兵擁有正當理由參與戰爭,而不至于使他背上“叛國賊”的罵名。 “我的侍女長安然無恙,對嗎?” 阿黛爾一邊流暢地書寫,一邊抬頭看道爾頓。 道爾頓單手按在桌面上,俯身看女王寫字。她的肌膚白得簡直在燭下反光,一條鑲嵌珍珠的鏈子襯托得她的腕骨越發纖細。但經由她握著的羽毛筆寫出來的字不像一般淑女那樣柔美——那優雅的斜體字筆鋒堪稱凌厲。 “是的,您在不久之后會見到她?!钡罓栴D允諾。 阿黛爾這才簽署上姓名,然后蓋上象征她與帝國的印章。 “那么,我需要休息了?!卑Ⅶ鞝栂逻_逐客令。 “祝您好夢?!?/br> 道爾頓十分有風度地退下,還替女王關上了門。 ——不出意料,她聽到門被從外面鎖上的聲音。 在小事上,道爾頓沒有食言。 幾天后,女王看到了自己的侍女長。重新見到女主人,凱麗夫人跪倒在女王跟前,連連親吻她的手,幾乎說不出話來。 阿黛爾伸手將她拉起來:“親愛的,你怎么比我這個被囚禁的倒霉蛋還憔悴?” 凱麗夫人紅了眼圈,滿心悲憤。阿黛爾是她平生所見,最寬容公正的君主——在這個國王們暴戾荒yin的時代,她沒日沒夜地努力,才讓一個風雨飄搖的帝國逐漸走上正軌??伤玫搅耸裁椿貓?? 流言的攻訐,歹毒的謀殺,卑鄙的背叛…… ——就因為她是女人! 看到總是板著臉提醒她禮儀的侍女長眼圈紅了,阿黛爾吻了吻她的臉頰。 “好事與壞事總是攜手而來,凱麗?!卑Ⅶ鞝栒f,“不要難過,外面怎么樣了?” “他們僵持住了?!眲P麗夫人的忠心比得上任何一位騎士,見不到女王的時間里,她仍想方設法地替女王打探情報,“傭兵們只能從一個港口登陸——叛黨封鎖了絕大多數港口,他們也在聚集軍隊。不過您不用擔心,道爾頓先生的軍事指揮能力十分出眾,我們能夠撐到傭兵趕到?!?/br>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卑Ⅶ鞝枔u搖頭。 她拉開了梳妝臺,取出一份簡易地圖攤開。 誰能想到,一位女王隨身攜帶的,不是珠寶而是地圖? “我們的鄰國皆是豺狼?!卑Ⅶ鞝栒f,“帝國在自己心臟上刀劍相向,他們怕已經高興得跳起來了。等道爾頓的傭兵與貴族們的騎士兩敗俱傷,他們就該露出獠牙將羅蘭撕得七零八碎?!?/br> 她蒼白的指尖在地圖上滑動,指出了幾個蠢蠢欲動的國家給凱麗夫人看。 在她的記憶里,她死后這些國家借羅蘭的王位之爭大舉入侵,當時貴族你爾我詐,舊神教與新神教血腥屠殺……三十年混亂由此而起,帝國風雨飄搖,現世如地獄。 “這場動蕩不能引發更進一步的戰爭?!卑Ⅶ鞝栔逼鹕?,“我們必須與叛黨握手言和?!?/br> “您要寬恕一群試圖謀殺您的暴徒?!” 凱麗夫人驚得從地上跳起來。 “他們之前沒能殺死我,之后便再無可能?!卑Ⅶ鞝栒Z氣變得嚴厲,“然而,失去人民,我將徹底一無所有?!?/br> 1557年6月,一場突如其來的旱災引發動蕩,阿黛爾忙于處理旱災。其他國家借機宣揚“女人執政違背神的旨意,引來災禍”,這才給了貴族聯合教會發動政變的可趁之機。在這場政變里,她原本將被奪去一切。 “可是、可是……”凱麗夫人找不出理由來反對女王,最后只能說,“如果道爾頓發現了,他會殺了您的!” ——誰都知道那個男人的冷酷殘忍。 “天災,人禍,我們的人民又經受得起多久的戰火摧折?”阿黛爾聲音柔和下來,“與貴族不死不休的,是道爾頓,不是帝國?!?/br> 枝狀吊燈的光落在她堅毅的臉龐上,凱麗夫人緩緩跪下,將雙手放在她的膝蓋上。那些國王,那些敵人,他們都將她比作殺死先知的莎樂美,說她的容貌是罪惡是欲望??稍趧P麗夫人看來,若瑪利亞真的存在人間,那除了她的主人再無別選。 “您想要聯系誰?”她說,“給我一封信,就算斬下我的頭顱,我也會將它交到那人手上?!?/br> “海因里希?!迸跆峒斑@個名字,語氣平靜得令人悚然,“會有替我送信的人,但絕不會是你?!?/br> 在凱麗夫人想要再次開口前,女王將手指放到她的唇上。 “別讓我失去最后的可信之人,凱麗?!?/br> 她說。 ……………… 晝宮被建得高聳入云,繁茂的花園與果園令它猶如童話。除去那些帶著鍍金風向標的塔樓,晝宮還有一座精致的皇家教堂,它就半隱在茂盛的玫瑰里。道爾頓沒打算與女王明著撕破顏面,因此處于軟禁中的阿黛爾勉強擁有一些“自由”。 女王跪在懺悔室里。 她換了一件黑色長裙,禱告的身影單薄得像是由紙剪出來。 坐在小窗后的大主教面無表情。 他可以說是整個羅蘭帝國最年輕的大主教,尚未從神學院畢業的時候,教授們便預言他將在屬靈的道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遠。盡管如此人們很難親近他——固然俊美卻太過嚴肅。鷹翼般的眉骨下是鋼藍的眼睛,唇線總是拉得筆直,目光鋒銳得像能夠切進人心看透一切隱晦。 他像審判者多于拯救者。 這就是道爾頓不介意女王進行宗教日常的原因—— 晝宮皇家教堂的主教是位虔誠的舊神教徒。 “我向神懺悔我的罪……我是雙王之女,是羅蘭之王,我該為這個國家的命運負責。它遭遇的所有不幸,所有苦難,是我的過錯……” 女人的聲音在安靜的懺悔室里回響,因為房間特殊的回音構造,變得隱約有些空靈。 大主教冷漠地坐著,一言不發。 人們向神父告解,是為從神父這里得到寬恕,從而獲得救贖。然而阿黛爾·羅蘭永遠不會從他這里得到寬恕,她是個該下地獄的女人,她是個新神派教徒——并且她曾公然宣稱“所有的信仰都是一樣的,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請求神的原諒”。 這是異端之語,是不可饒恕之罪。 “……每一個流亡的羅蘭人,每一個因饑餓、戰爭而死的羅蘭人……我皆當承擔他們的苦難……” 阿黛爾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在大主教打算默念經文以忽視她的時候,女王的聲音忽然徹底消失了,隨后就是一聲低低的悶響。 他下意識地抬頭透窗看去。 ——女王昏倒在冰冷的石面,胸口幾乎沒有起伏。 只一眼,他就立刻站了起來。 能在帝國躋身大主教的,除去虔誠外必有一定的政治嗅覺。大主教幾乎是瞬間就想到萬一女王在這里出事,將會為他,為舊神教派,為眼下的局勢帶來怎樣的災難。這個該下的地獄的異端! 他鐵青著臉快步從密室中走出,來到女王面前。 黑裙襯得女王臉色越發蒼白,她額頭冰冷,呼吸低微得大主教幾乎感受不到……道爾頓難道愚蠢到虐待自己的王牌嗎?盡管,如果有機會的話,大主教樂得親手送異端女王上火刑架,但絕不是現在。 女王沒帶侍女,城堡內的醫師一時半會也無法喊來,大主教不得不親手解開了女王的上衣,好讓她盡可能輕松地呼吸空氣。就在他低頭準備從長袍內翻找出嗅鹽的時候,本該昏厥過去的阿黛爾忽然睜開了眼。 她抬起手,雙臂環在了主教的頸側,猛然用力。 大主教還未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經被扯著倒在了地上,而原先昏迷的人翻轉覆在了他身上。 柔軟和幽香的羅網將他籠罩,絲綢般的頭發垂落到他的臉上。 “你要做什么?異端!” 他的聲音像石頭那樣,又冷又硬。 他的瞳孔里卻印著圣母瑪利亞,印著妖女莉莉絲。 阿黛爾撐起自己的半個身體,任由衣裙滑落。她上身近乎裸露,穹頂唯一的小孔落下的光將她籠罩其中,從她的發梢鍍過她的臉龐,她的雙肩,她的胸脯……她的曲線熔鑄在陰影與金輝里,所有目睹這一幕的人都當匍匐于地——為這神圣的,yin亂的,輝煌的,永恒的美。 這一刻,便是鐵石心腸的苦修士都該拜倒在她的雙足之下。 阿黛爾的手掌按在虔誠的主教胸膛上,修士罩衣下加快的心跳讓她知道,她已經贏下了這戰爭的初端。 道爾頓任由她在城堡中自由行動,因為他以為她無一兵一卒。 但她把自己打造成一把最鋒利致命的刀,她的美麗將為她切開敵人的胸膛,割斷他們的咽喉。 “我要你救我?!卑Ⅶ鞝栒f,“不是為我,而是為羅蘭,為所有不該自相殘殺的兄弟姐妹?!?/br> 她的聲音回蕩在靜室之內,如神降旨意,如惡魔低語。 第4章 毒蛇與花 “你該慶幸,我沒有將你扔上火刑架,而不是狂妄地來要我為你做事?!贝笾鹘痰吐暸?,“羅蘭家的妖婦?!?/br> “難道你竟未看到這地獄般的慘狀?叛黨與道爾頓僵持,一旦開戰,豺狼般的敵人將撕碎羅蘭,血火將淹沒腳裸直至馬嚼環,死人的顱骨將堆滿圣土……”阿黛爾語速迅疾,“神愛世人,祂派你們來這世上,是為替他拯救世人,而不是替祂造孽的!” “之所以有這些災難,就是因為你,一個異端女人褻瀆了王座?!?/br> “隨你怎么認為?!卑Ⅶ鞝柎驍嗨?,“但現在,我才是要鑄劍為犁的人!我要你替我送一封信與海因里希,雙方必須在雅格王國的艦隊抵達之前和談——至于我,等一切平息,你大可拿出你的所有雄辯來送我進烈火。讓你的神來審判,到底誰才是罪徒!” 她因激動臉頰上泛起嫣紅,與玫瑰色的雙瞳交輝相應。穹頂落下的光鍍染在她的臉龐上,圣像般介乎悲凄和舍棄一切的美,有著令人恐懼顫栗的魔力。 “滾開,異端?!?/br> 大主教閉上眼睛,像是想從這目眩神迷的一幕里掙脫出來。 “怎么?”阿黛爾輕蔑地笑了一聲,“你們這些‘圣人’對待異端的辦法,就是閉上眼睛關上耳朵,不看不聽?懦夫?!?/br> 大主教不回答,伸手要將她從身上推開,但是阿黛爾搶先一步逼近他——她一手抓著他的衣領,重量全部壓在了他身上。他們那么近,近到大主教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溫熱而又急促的呼吸。 “睜眼,看我?!?/br> 女王命令。 或許是惡魔在那一刻顯跡,又或許是莎樂美的魂靈寄宿在她的聲音里。千年前的先知緊閉雙眼,從而逃脫被引誘的命運。大主教竭力使自己成為圣人,終究還未成圣——盡管在睜眼的那瞬間他就感到了悔恨。 阿黛爾沒有給他再一次閉上眼的機會。 他的瞳孔瞬間就放大,在那一瞬間,他以為女王瘋了——她緊緊地握著一根鉆石發針,尖銳的金屬尖端正對著她自己的頸動脈。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主教驚怒交加地問。 阿黛爾當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之所以選擇了大主教,是因為他是羅蘭歷史上最后一位封圣的人。盡管他是位頑固的舊神派教徒,但在三十年混亂里,他竭盡全力地庇護難民,得到他幫助救濟的人不計其數。 如果要阿黛爾做比較,她會說,一個恨不得將她扔上火刑架的羅德雷特大主教,勝過一打忠誠有待商議的貴族。至少,前者的品性還有所保障,還保留了那么一絲對貧困人民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