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眼尾甚至微微泛起了暈紅，一層極薄的水霧遮住他的眸色，他闔目、勾唇，掠到樹下繼續做新的木楔子去了。

    寧青青眨了眨眼。

    從前她每次說他不該燒她的東西時，他總能講出一大堆那些東西無用的理由，堵得她說不出話，直生悶氣。

    如今他可算是感同身受了。

    她又得意了起來，吵嘴吵贏了很愉快，還能讓他認識到從前的錯誤，更是雙重愉快。

    直到謝無妄用木楔將整只窩巢徹底固定好，然后將她摁進松軟舒適的巢xue里面時，她才意識到這個男人好像并沒有半點斗嘴輸給她的萎靡，反倒呼吸沉沉，眸色深得令她有些害怕。

    “阿青?！?/br>
    他覆在她上方，雖然沒有把重量放到她的身上，卻還是讓她心驚rou跳。

    謝無妄盯緊了她，一字一頓：“我曾以為，再無機會燒你東西了?！?/br>
    寧青青：“？”

    這個情形怎么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所以他還想燒她的東西？打擊報復？

    看著這只茫然的蘑菇，謝無妄垂睫斂去了暗沉的眸色，翻身平躺到她的身邊。

    “床頭床尾六只木屜里面，枯枝敗葉都溢出來了?！敝x無妄道，“無人幫你處理，滿了打算怎么辦？”

    她側眸瞥他：“你別管，我留下的東西都會用得著?！?/br>
    “呵?！彼敛涣羟榈刈I哂。

    蘑菇不服氣了：“我都在玉梨苑住了三百年了，你幾時見我的東西滿出來過？說了放得下，就是放得下?！?/br>
    謝無妄：“那是因為我在你睡著的時候替你處理過八百次?！?/br>
    “原來你背著我偷燒我的東西！”憤怒的蘑菇沖他咆哮，“謝無妄你知不知道我留下的東西都很重要！”

    “能忘記的就是不重要?！彼钪O吵架的藝術——心平氣和，對方就輸了。

    果然，蘑菇氣到炸毛跳腳，差點拆了他新筑的巢。

    謝無妄笑得前仰后合，捉住她一雙小手，制住她的腿腳，將她側著箍入懷中。

    鬧騰了一陣，她氣不動了，垂下眼角，可憐兮兮地說：“反正你以后不要再燒我的東西?！?/br>
    “堆滿了怎么辦？”他懶懶問。

    “不會滿的?！彼灾忚?。

    “那是因為我在處理?！卑l覺話又繞了回來，謝無妄不禁額角微跳，啞聲失笑。

    他是什么人？從前他每說出一句話必定大有深意，要讓旁人好生琢磨許久。

    這么一個心思如海底針、深沉不可捉摸的君主，竟在這里來來回回地說些毫無價值的車轱轆廢話，并且甘之如飴。

    他閉上了眼睛，聽著她嘀嘀咕咕地念叨了他半天，心中只覺暖融愉悅。

    等她停下來，他睜眼，道：“還有幾個時辰閑暇，阿青想不想雕木頭？”

    她正彎著眼睛在舒適的軟巢里拱來拱去，聽到這句話，眼角和唇角的弧度緩緩消失。

    她抿了抿唇，輕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想，會難過?！彼f。

    他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不雕人。雕你那只板鴨?！?/br>
    這么一說，她便來精神了。

    謝無妄有備而來，當即取出一截光滑的圓木，以及一把包裹得十分嚴實只露出些許小刀尖的匕首。

    她盤腿坐起來，專心致志地雕起了木頭。

    時間在身旁靜靜流逝，夜幕降下之前，她手中多出一只惟妙惟肖的酣睡板鴨。

    她得意地將它遞給謝無妄。

    “阿青，”他淡笑著，凝視她，“你到乾元殿取木人那次，身上有傷。白云子事無巨細稟給我了?！?/br>
    “啊……”她點點頭，“對，板鴨崽吞掉了你給我的元血，還吃了我一只蘑菇?！?/br>
    他敲了敲手中的木板鴨：“既能原諒它，如何不能原諒我一回？”

    寧青青目瞪口呆：“這能一樣嗎？它是妖獸?！?/br>
    “所以我連畜生都不如？”這一刻的謝無妄，微微露出些許鋒芒。

    寧青青怔怔看著他。

    他這是在怪她？他的耐心這就耗盡了？

    對視片刻，謝無妄輕聲一嘆，攬住她的肩。

    他道：“在妄境時，我被困在軀殼中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他傷你的心，我在心中將他千刀萬剮，猶不解恨?！?/br>
    她微微有些僵硬的身軀一點點放松下來，偏頭去看他：“那不就是你自己？”

    “但我卻與你同仇敵愾?！敝x無妄不要臉皮地說，“阿青，我與你是一邊的，忘了嗎？木臺上陪你一起死，同你一起回來。也算是同生共死的情誼?！?/br>
    寧青青：“……”

    “我一眼都未曾看見那只像你的木人。日思夜想，無法釋懷?！彼穆曇舻统亮松僭S，字字句句落入心間。

    她憂郁地垂下了眼角：“再說吧?！?/br>
    謝無妄笑著撫了撫她的發：“不急?！?/br>
    他向來雷厲風行，攻擊性極強。既要幫助她走出陰影，自然是手段百出，針對她的心結一處處攻下。

    他道：“阿青該去聽壁角了?！?/br>
    寧青青：“？？？”

    她回過了神：“你故意激怒音之溯，點破云水淼的身份，原來是為了這個?！?/br>
    不得不說，謝無妄這一招很有用。

    今夜的洞房花燭夜，必定不可能平靜。

    一定會聽到有意思的東西。

    第130章 梁上菌子

    此地距離藥王谷超過了百里。

    隔著這么遠，任何人也不可能聽到壁角，就連謝無妄也不行。他雖然可以釋放神念掃蕩千里，但是那樣做會激發高階修士的元神防御，也會觸動藥王谷層層結界，無法達到“聽壁角”的效果。

    人不行，蘑菇卻可以。

    寧青青激動地探出菌絲，蜿蜒爬出大木巢，順著樹干攀下去，扎進樹下肥沃的土壤中。

    “急躁?！敝x無妄抬手，壓住她的食指。

    “嗯？”她不解地看他。

    他輕嘖一聲：“你進得去么?！?/br>
    “哦……”

    對啊，菌絲再細，也鉆不進結界里面。

    她無辜地看著謝無妄：“那怎么辦？”

    他取出一片指甲蓋大小的凝固血塊。說是血塊，其實更像通透的紅琥珀，凝成了淚珠的形狀。

    “連雪嬌的元血?！敝x無妄語氣平靜，目無波瀾。

    音朝鳳伏誅那一日，連雪嬌這位慈母撲了上去，抱住烈焰中的孩兒，母子一起化成飛灰。

    從前藥王谷一切事務都是谷主夫人連雪嬌在打理，她的元血自然可以出入藥王谷每一處結界。她已經仙去，藥王谷也沒必要多此一舉，將她排除在外。

    寧青青心中微嘆，驚奇地望向謝無妄——沒想到他竟會留下連雪嬌的元血，難怪都說君王心思深沉、生性多疑，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他便開始懷疑音之溯了嗎？

    “倒也不全是這個原因?！敝x無妄像是會讀心一般，為她釋疑，“死在我烈焰下的人，我都收著元血?！?/br>
    寧蘑菇睜大了眼睛，明晃晃地露出一絲驚恐。

    正常人都干不出這種事情吧？

    據她所知，只有那些心智扭曲的兇徒，才會喜歡收集受害人身上的東西。

    謝無妄竟也有這樣的癖好？！

    “不對啊，”她想到了什么，“你的乾坤袋里并沒有這些……”

    謝無妄瞇起長眸，露出一絲泛著寒光的冷硬牙尖，陰惻惻道：“不可告人的東西，自然不會叫你發現?！?/br>
    寧青青后背寒毛都豎起來了。

    她瞪著面前這張在月色下更顯俊美的臉，仿佛第一天認識這個人。

    “去吧?！彼麚P了揚下頜，微笑，“好好辦事?！?/br>
    一點都不像在威脅。

    好可怕！

    可憐的蘑菇被他唬住了，趕緊愣愣點了下頭，卷過菌絲，用尖尖刮下少許元血，裹在菌絲中，然后扎進土壤，漫向藥王谷。

    這一路游得神不守舍，腦海中不斷地閃逝著一只裝滿了血腥恐怖物什的乾坤袋。

    謝無妄他……還有多少秘密是她不知道的？那張虛偽溫和的假面具之下，究竟藏著多少驚世駭俗的念頭？

    從他為人凰一族復仇開始，迄今已逾千年，那只隱秘的乾坤袋是不是早已盆滿缽滿？

    他的身上，就一直帶著這么可怕的東西嗎？

    她把自己嚇得不輕。

    就連鉆土前行的菌絲都有些呆愣，更別說那具茫然失魂的身軀了。

    謝無妄垂眸，見她側著身，縮成了小小一團，緊閉著雙眼，五官糾結可憐地皺起來，什么心思都寫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