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寧青青一時不知道應該先震驚于哪一件事。 她與這位色僧曾有過一面之緣。 謝無妄發現她身染魔毒,便請了這位“老友”來替她診治,當時無量天、大佛剎、天音閣的大佛修正在聯袂追殺色僧,因為他在人家新修的塑像屁股上留下了一個爪印。 嘖。 正是色僧認出寧青青身上的魔毒是子母魔蠱,當時他說漏了嘴,說他吃魔物。只不過那個時候寧青青的認知徹底錯亂,并不覺得人吃魔物有什么問題。 色僧還曾提過,謝無妄把唯一一次涅槃保命的機會給了她。如今寧青青已經知道,那便是他們人凰族的涅槃骨,謝無妄把它給了她。 不,這些都不是重點。 此刻的重點是……大師兄他臟了,他的住所,就是眼前這座干干凈凈的草木屋,看起來也滿滿俱是茅廁的氣質。 寧青青生無可戀地垂下了眼角,一步也不愿意往前挪。 “小謝媳婦,又見面啦!”色僧一手摸著肚皮,一手夸張地揚起來,“還特意跑過來感謝我呀?虛的就不用整了,來來,啵唧我一口,我給你大師兄保到地老天荒!” 他驕傲地挺高了胸膛,灰色大外袍“嘩啦”一聲散開,露出底下一身rou色貼身衣褲。 寧青青謹慎地退到謝無妄身后。 聽到外面動靜,席君儒從屋中行出。 大師兄仍舊是那副羽扇綸巾的儒雅劍客模樣。 見到謝無妄,席君儒的目光復雜了少許,一對端正的眉毛微蹙起‘川’字,正色施禮,向謝無妄道謝。 看著大師兄糾結的表情,寧青青心中不禁有些難過。 青城山眾人已經知道她在謝無妄身邊的處境并不太好。身為“娘家人”,他們拿勢大的女婿一點辦法都沒有,還不斷地欠他人情。這種事,換了是誰心中也不會好受,尤其是面對她的時候,必定會覺得愧疚。 她的心頭剛泛起愁緒,耳旁便聽到謝無妄平靜客氣的聲音:“我這位老友被人追殺,無處容身,是我該感激貴派的收留之恩才對。青城山庇護他性命,他做些驅毒小事,理所應當,不必言謝?!?/br> “哪里哪里?!睂幪飙t與席君儒連連搖頭擺手,心中對謝無妄倒是增了些好感。 這世間還能有道君保不住的人?道君這么說,就是不想居功,就是給足了青城山面子。 寧青青:“???” 不是,一句話的功夫,師兄和師父看謝無妄的眼神怎就變得慈祥起來了? 他們該不會以為謝無妄是在謙虛吧?醒醒??!真的有人在捉拿色僧啊,還都是謝無妄也不好得罪的得道高僧們??! 也就是青城劍派這種旮旯角地方毫無存在感,才會沒收到半點風聲,也無人問上門來。 寧蘑菇生無可戀地耷拉下肩膀,幽幽嘆了一口長氣——色僧不是真的人,但謝無妄他是真的狗。 算了,隨便吧。反正高僧們最是慈悲為懷,就算真叫他們在這里捉到了色僧,也絕不會遷怒青城山一草一木。 說話時,席君儒的臉上再一次隱隱泛起了灰黑魔紋。 又到了服解藥的日子。 只見寧天璽與席君儒非常自覺地避到了遠處,并不偷窺色僧制造“獨門秘藥”。 寧青青頭皮發麻,踮著腳想走,卻被謝無妄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后脖領。 “看好?!彼Z氣淡淡。 寧青青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回頭,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他、他要讓她看什么?! “少胡思亂想?!敝x無妄像拎螃蟹似的,把她拎到了色僧面前。 寧青青揮擺著虛弱無力的四肢,努力撲騰,掙脫不開。 只見色僧脫掉破破爛爛的僧鞋,提起腳,膝蓋揚到了肩膀處,腳掌懸在胸前。他腳趾一勾,那只扁平臟黑的大腳丫忽然便化成了一堆絞結的黑色根須。 像是從淤泥里面拔出的蓮花根。 黑色須尖擠了一會兒,擠出了一滴泛著蓮子清香的黑色凝露。 “哦……”寧青青懸到喉嚨口的心臟撲通一下落回了腹腔。 原來如此,感覺還好。 只見色僧用兩根臟黑手指拎起一只小碟子,顫巍巍地去接那滴凝露。 它拔出清亮的長絲,從蓮根墜下,落向碟心。 “噗?!?/br> 與此同時,黑色蓮須蠕動變幻,凝成了腳丫子的模樣,兩根腳趾十分自然地順勢搓了兩下。 寧青青:“……” 不,感覺一點也不好。 “小儒儒!”色僧笑得有牙沒眼,抬手招呼席君儒,“快來吃藥啦!” 寧青青:“……” 自覺回避到遠處的席君儒快步走過來,珍而重之地接過蓮香四溢的小碟子,猛地吞了下口水。 仿佛捧的是什么珍饈美饌。 寧青青:“……” 謝無妄揚袖,手指輕輕置于席君儒的腕部。 “且慢?!敝x無妄淡笑道,“阿青悟到解毒之法,教會了我。席道友,可敢一試?” 寧青青愕然看向謝無妄。 他能解魔蠱孢子? 她后知后覺地想起了他用元火守護她的那一幕。他cao縱著元火滅殺嚴寒,卻不傷害她分毫,豈不正是與她從活體中取孢子的情形如出一轍? 難怪當時總覺得十分眼熟。 謝無妄此人實在恐怖,只是元火隨她征伐過一次,竟然就將她的技巧盡數偷學了去。 但是,他和她有本質區別。 她吞孢子對自身大有裨益,哪怕當時受些傷吃些痛,但是等到她將孢子徹底吞噬,便會反哺自身。但是他用元火除魔卻不一樣,元火消耗一分少一分,有害無利,甚至傷及根本。 他助她過冬便受了傷,此刻傷勢未愈。 “不,”寧青青下意識拒絕,“讓我來……”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 “不可!”席君儒的語氣比她強硬一百倍,“不敢勞動道君為我冒險,我覺得如今這樣便很好!” 寧青青:“???” “嘿嘿,”寧天璽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胡須,“神僧說過,這個酒……啊不,這個藥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嘛,那就先這么服著,咱們正道修士,哪里會懼怕區區一點魔毒對吧?小席子以身飼魔,供神僧試藥,也是為蒼生的將來謀福祉呀……為師身為小席子的師父是吧,自當與他同甘共苦……” 寧青青忍不住打斷了寧老蛇:“師父!你該不會討這個‘藥’當酒吃?!” 寧老蛇的臉上立刻就顯出幾分心虛,他慢吞吞地把頭擰到了一旁,望著樹上的葉子,裝作沒聽到。 “師父,”席君儒語氣不滿,“今日我身上的毒都已經發出來了,你可不許再跟我搶?!?/br> 說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小碟子中的黑色凝露吞入腹中,然后滿足地打個酒嗝,臉頰緩緩浮起酡紅。 寧青青:“……” 算了算了,管不著管不著。 生無可戀的寧青青像游魂一樣飄進松林,順著林間小道七彎八拐,準備找一個僻靜處,供色僧破解蓮語。 來到一處熟悉的林間坡地時,她忽然怔住。 只見坡地下面豎著一座四角小木亭,樣式簡單大氣,亭上懸一面最普通的木匾,匾上空白無字。 她記起,成親之前曾帶著謝無妄來到這片小草坡。 這是她從前專門用來生氣的地方。 有時候她想吃雞,師兄師姐們卻帶回了鴨。有時候因為某個師兄師姐的失誤,在與煌云宗的群毆中吃了虧。有時候一個劍式怎么拗都拗不對,撲騰一整天越練越差,氣得她暴跳如雷。 每當這樣的時候,她就會跑到這個小草坡來,一邊打滾一邊發脾氣。 江都多雨季,遇上雨天,她就會被淋成一只落湯雞。 那時曾向謝無妄抱怨過山間不講道理的急雨,隨口提過一句,說要是有個能躲雨的亭子就好了,當時他只是笑而不語。 再后來……她嫁進天圣宮,再沒有來過她的“生氣坡”。 一晃三百年。 此刻,草坡下面真的多了個木亭子。 寧青青抿住唇,垂著腦袋,慢悠悠地走下草坡。 心中忽然涌起些退卻之意,她知道,這是近鄉情怯。 ‘三百年啦,說不定別人也發現這里缺個亭子!未必是他蓋的?!@么想著,一步一步走到了小亭的木階前。 用的是松木,就地取材。 看著那些大氣利落的線條,寧青青的心臟開始沒著沒落地在胸腔中跳動。 木亭很小,三面環著亭欄和木椅,也就夠坐四五個人。 木柱上,隨手雕了些竹葉紋。 一撇、一捺。 是她曾用指尖描摹過千百次的熟悉弧線。 她的鼻眼涌上了酸酸的澀意,視野中的竹葉紋模糊一片,像是竹林中落了一場雨。 謝無妄的氣息來到她身后。 “成婚之后,玉虛門大案、南疆魔禍接踵而至,后來我也忘了?!彼p輕地笑嘆,“可惜?!?/br> 她輕輕吸著氣,不讓自己的肩膀顫動。 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不是這座忘了告訴她的亭子,而是最初那份簡簡單單的心意。 想看她笑,看她哭,想要呵護她,為她遮風擋雨。 寧青青緩緩轉身,視線落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