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輾轉片刻,他松開了她。 他緩緩立直了身軀,仿佛嘆了一聲。 她的肩膀微微發著顫,垂下頭,把guntang的面頰藏在他胸膛的陰影中。 他攬住了她的背。 他就像一座山、一片海,倚在他的胸前,難以言說地安全。 “謝無妄……”她輕輕地開口。 “嗯?”結實的胸膛悶悶一震,氣聲有些啞,微微緊繃。 她的腦袋里有些亂。 半晌,她低聲問:“你希望我拿到鑰匙嗎?” 雖然她是一只在感情方面比較遲鈍的蘑菇,但她還是能夠感覺到他深藏起來的淡淡不安。 他知道他傷她太深,一旦找回了情感記憶,她可能會像從前那樣和他鬧,說不定還會以死相逼,定要離開他。 他太忙,也太累,身上新傷疊舊傷,也沒空好好歇息調理,這般內憂外患的時候,倘若后院再起個火……也著實頭疼。 她和他一起經歷了這么多事情,算得上患難生死之交,她也不是不能考慮他的意見。 她抬頭看他。 微微一怔。 他又恢復了那副漫不經心的懶散模樣,長眸微瞇著,精致的唇角勾起一個極好看的弧度。 “什么傻問題?!彼麛堊∷募?,帶著她往外走,“我閑到帶你出來吃土豆么?!?/br> 寧青青:“……” 男人心,海底針,說的就是他謝無妄。 牧民們笑著鬧著,順流而上,迎接南下的牧神——巴春老漢扮的牧神。 遙遙便見花舟從北河上飄來,牧神立于舟頭,身穿碧綠繁厚的禮服,頭上戴著巨大的木制頭罩,容色莊嚴。 花舟來到近處,牧神踏上草場,被牧民們拱衛著來到了事先準備好的神臺上。 人群擁擠,謝無妄扣著寧青青的手指,撥開人流,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觀看。 牧神是一位女神,木制頭罩上五官溫柔,額心刻了個色澤艷麗的鮮花圖案,一眼望過去,寧青青不禁懨懨地嘀咕出聲:“為什么神女的臉上就非得有個花——” 又讓她想起了那個與她八字不太合的西陰神女。 謝無妄失笑,攬護著她穿梭在人海中,向牧民們打聽游僧的下落。 打聽了半天,卻是無人見過游僧。 “不對哇!早該回來的哇!”牧民們交頭接耳,“往常到河邊迎牧神的時候,游僧必定就在了呀!從來沒有例外的哇!” “不會死在外頭了吧?” “怕是有可能喲,就前兩個月不是還有個犀妖跑進北城里面啦?會不會游僧剛好回來就給踩死在那里了?哎呀那個慘喲,尸體都已經分不出來啦!” “別瞎詛咒人家,等到大節結束,要是真沒回,那才是死翹翹了?!?/br> “游僧——游僧——游僧——你死了沒有啊——”無數小娃兒蹦蹦跳跳地穿梭在人群中,四下喊游僧。 牧神是個很接地氣的神祗,扮神的巴春老漢也不端架子,從大寶瓶中取祝福圣水灑向眾人的時候,時不時就用那長長的神草鞭去敲那些調皮娃兒的腦袋。 啪啪啪,一敲一個準。 牧民們從各地帶來的祭食,也都由眾人分而食之,并不會浪費于祭祀上。 寧青青看得高興,彎起了眼睛:“我喜歡這樣的神。親民,還不浪費?!?/br> 謝無妄語氣平靜:“但凡鋪張浪費的祭祀,皆以道律明令禁止?!?/br> “哦?”寧青青呆呆地看他。 他垂眸,眉梢微挑,輕飄飄說話的樣子活像個紈绔子弟:“神,也要在我手下討生活?!?/br> 寧青青:“……” 她沒忍住,笑著伸手擰他的腰。 精瘦結實,硬得像鐵塊,根本擰不動。 一人一菇都很默契地沒提游僧。 倘若游僧真沒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天意如此,強求不來。 熱熱鬧鬧的牧神大節持續到了夜幕降臨。 草場之下天空高闊,星子也異常明亮,一粒一粒在空中閃耀,當真像是此起彼伏地眨著眼睛。 小山般的篝火堆被點燃,牧民們手拉著手,圍著篝火緩緩轉動起舞,哼唱著草原上姑娘小伙們求愛的情歌。 巴春老漢扮的牧神也被娃兒們牽著,笨重地隨著人圈旋轉。 那一身行頭,分量著實不輕。 篝火燃燒了大半夜,熬不住夜的牧民取出毛氈子來,隨地可以臥下,其余的人圍著篝火席地而坐,一面說笑,一面不分彼此地拿起祭食和祭酒來吃。 當然,扮神的巴春老漢只能干看著。大節結束之前,他都不可以拿下頭罩。 游僧一直沒有回來。 上半夜時,謝無妄很自然地牽住了寧青青的手。 她裝作沒發現,任他牽著,在人群外悠然散步。 “天明回宮?!彼b望南面,“我會派人看著,一旦游僧回來,便將他帶回圣山?!?/br> “嗯?!?/br> “失望嗎?” 她認真思忖了一會兒,悠悠答道:“有一點?!?/br> 他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著她。 夜色藏起了他的神色,她仰頭看他,只見一個白玉般的輪廓完美無缺,黑眸比夜更加幽邃,這般垂眸,就像整個世界在凝視著她。 “對不住,阿青?!彼穆曇舻统翜卮?,“又讓你喜歡我了?!?/br> 她的身體輕輕一震。 他踏前一步,身影沉沉籠罩著她:“從今往后,我以真心待你,再不會讓你失望?!?/br> 俯身,將她環入懷中,額頭輕觸她的額頭。 溫存認真:“信我?!?/br> 這一回,他的氣息雖然仍舊好聞,但卻不帶絲毫侵略,而是清冷鄭重。 半晌,她低低地應了聲。 東方漸漸發白,天就要亮了。篝火漸漸熄滅,只有火星隱隱約約在閃爍跳動,越來越多的牧民展開氈子呼呼大睡,不過場間并未冷清下來,因為上半夜去睡覺的那些牧民已經醒了過來,繼續吃著祭食,不讓氣氛冷卻下去。 最累的莫過于扮作牧神的巴春老漢,得虧草原上的漢子身體強健,這才能穿著一身沉重行頭,頂著大木頭罩撐上那么整整一日一夜。 謝無妄長眸微闔,神念蕩出。 半晌,輕笑著嘆息一聲:“方圓千里,并無僧侶趕來?!?/br> “嗯,回去吧?!睂幥嗲鄵P起笑臉,“我需要很多很多妖丹來練手,直到萬無一失——我可不是要占你便宜,取了孢子之后,妖丹可值錢了!” “好?!彼麍唐鹚氖?,準備踏入風中。 罷了,找不到,亦是天意。 就在即將騰身而起之時,寧青青心中倏然有了奇妙的感應。 她拽了拽謝無妄的手,停下動作,緩緩偏頭—— “咚!”一個清晰的掉落聲傳來。 下一瞬,熱鬧哄笑的牧民們就像是夏日的蟬鳴戛然而止一般,忽地沒了聲音。 “呀——巴春爺爺怎么禿啦?!”一個孩童驚聲大叫。 寧青青循聲望去。 只見“牧神”瘋過了頭,把頭上罩的木制大頭罩給甩了出去。 然后…… 便露出了一個光禿禿的腦殼。 巴氏三兄弟黑發濃密,巴春老漢實在不該在這個年紀就禿了頭。 半晌,“牧神”抬起了一張尷尬的笑臉。 “這個……那個……大伙先別激動,千萬不要打人,事情是這樣的,我從北面游歷歸來吧,恰好在冰山下面遇到那個巴春叔叔,他崴了腳,哎呀,那個崴腳的事情誰也怪不得對吧?巴春叔叔愁死了,實在沒辦法,就托我代他來做今日的牧神啦!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一張圓圓的臉,鼻翼兩側密密地布滿了雀斑。 定睛一瞧,腦袋上面還有兩溜戒疤。 寧青青的心臟滯了一瞬,然后猛烈地狂跳起來。 此人還能是誰? 定是游僧! 恰在此時,北河上匆匆劃來一條木舟,只見一位身姿矯健的老漢揮著雄壯的臂膀撲殺過來。 “死禿驢!灌醉了老子偷偷搶做牧神,看老子不扒了你個王八孫子的皮!老子等了十年啊——老大老二老三,上!給我干翻他!等等,先扒下牧神服!” 巴春老漢的怒吼聲響徹草原。 一番雞飛狗跳之后,謝無妄救下眼眶烏黑的游僧,將這位精神小伙帶出人群。 游僧捂著臉嗷嗷直叫喚。 “打人不打臉!打人不打臉!” 聽著人聲遠去,游僧看也不看人,閉眼就嚎:“我可是出家之人!你們不可以對我做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