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第60章 不離不棄 成親之前,他曾問過她,喜歡什么樣的住處。 當時她坐在樹枝上,環視她在青城山的小院,瞇著眼睛搖頭晃腦。 她說,喜歡小小的院子,有能躺的回廊,最好還有個能曬太陽的臺子,院中可以種一株樹,泥土要軟軟松松。簡而言之,院子里面任何一處都可以躺倒就睡,她便會非常滿意。 于是他造了玉梨苑。 她也當真把院子每一個角落都躺了個遍。 白玉山道走到了盡頭,他抱著她,站在了庭院門口。 袖中簌簌有聲,虞浩天帶回來的那張羊皮紙在隱隱發燙。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個‘孟’字,此刻羊皮地圖已收進了袖中,但那個字仿佛一滴guntang的墨,滲出來,觸碰到了他的血rou,激起心底最黑暗之處的陰戾。 他縱容虞浩天近到身前,便是因為此物。既是他要的餌,探火取栗又有何妨? 危機當前倘若眨一下眼,那他便不是謝無妄了。 前方有太多的風暴在等待著他。等待他一個接一個捏碎它們。 他也無法后退,他的身后,只有連著天的黑色漩渦。 他沒有太多時間停留。療傷的同時,盡快哄好她。 踏入庭院木門,謝無妄不禁一怔。 凄冷蕭瑟撲面而來。 左右長廊覆著薄塵,落了不少枯黃的桂葉,乍一看,就像是荒棄的古剎廊道。 屋門有開有合,是他最后一次在院中尋她時留下的痕跡。洞開的門窗招來了穿堂風,把許多零碎的物件吹到了地上,滾得到處都是。 空氣中nongnong俱是荒涼破敗的味道。 他皺了皺墨般的長眉,下意識倒退一步,退出院門,仰起頭來看了看自己親筆提的“玉梨”二字。 心頭漫過一陣陰云。 從前有她在,這個馨香暖融的院子是活的。他從來沒有意識到她對這個庭院有多么重要,就像,他也沒有意識到她對他有多么重要。 他向來不在意身外之物。 她把一個院子當成“家”,他只會覺得幼稚,心中不以為然。 如今,家沒了。 腦海中閃過一絲很糟糕的靈光。 他忽然記起,自己似乎把一件完全不重要的事情拋到了腦后。 是什么? 他壓下心頭很不舒服的預感,將她往胸前攬得更緊了些,確認她仍好端端地窩在他懷中。 他用余光瞥著她的臉色,發現她并沒有留意到庭院的破敗。 她不在意了,從前,她連一絲灰塵都見不得,絕不會讓走廊上落到一片樹葉。 此刻看著院子變成了這樣,她的眼睛里竟沒有一絲波瀾。 她是再沒把這里當成家了吧? 胸腔空空地刺疼了一下,他扯唇笑了笑,大步穿過庭院正中。 沒有關系。把她哄回來,她會像從前一樣。 腦海中凌亂地閃過念頭,他的腳步快得拖出了殘影,掠過庭院,越過側廊,一步踏出。 身軀驀地失重。 他踏進了狂烈的亂風之中。 衣袂猛地揚起,謝無妄一腳踩空,摟著寧青青跌落十余丈,在漫卷的山巔云霧中刮出一道清晰的長痕。 絲絲縷縷的霧氣拍過臉頰,異常寒涼。 耳畔亂風呼嘯,帶起了尖銳的嚶鳴,像是身體里面那些噴涌卷沸的傷勢在齊齊發作。 有那么一會兒,道君向來無波無瀾的黑眸之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一絲茫然。 他下意識地護緊了懷中的她,又墜了小小一段距離,這才身形一動,掠回了廊道上。 分明已經站穩,左膝卻是不聽使喚地踉蹌了下,俯低的身軀狠狠壓住她柔軟的身體,他揚起手來,徒勞地罩住她的眼睛。 胸腔中,那顆心臟迅猛地跳動起來,一下一下擂得生疼。 他忘記了。 他忘記大木臺已經沒有了。 像這樣的小事,他從來也不曾放在心上。 那日兇獸暴動,他感覺到萬妖坑的方向風雨欲來。寄如雪做的局,他要去踩,將這一串陰謀親手捏碎。還有,他收到了消息,浮屠子和虞玉顏護送寧青青回宮的途中遇到了襲擊,失去聯絡。 與任意一件事相比,玉梨苑后的木臺算個什么東西?便是整個玉梨苑都沒了,那又如何? 那時,他尚未看清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在前往謝城的途中,他還曾冷冷地想過,倘若寧青青沒了,會怎么樣? 當時他覺得不會怎么樣,她若當真沒了,他便再無任何破綻。 倘若她死了,有另外一個人扮作她或是扮作西陰神女,前來奪他道骨,那他可真是樂意之至。 天命是因果之律,菩薩畏因,凡夫畏果。他觀這世間百態,俯瞰這蕓蕓眾生,早已通徹因果道,深知既有緣起,必將應于那一果劫。 他不會逃避,只會迎難而上,用一身沸血鐵骨,撞碎那冥冥天命。 此刻,他這副堅硬的身軀,卻是撞上了她這團綿軟的云。 他隱隱明白了,什么是劫。能夠強行碾碎的,那都不叫真正的劫。 是她了。 她就是他的劫,毋庸置疑。 他的阿青,不可能再回來了。 他緩緩松開了手,將她放出懷抱。 寧青青抬頭看他。 方才掉下山崖時,她便看得很清楚。大木臺沒有了,斷口十分利落平整,弧線微微傾向西邊,該是他漫不經心地隨手切去的。 他自己也忘記了這么一件小事。 她一點都不覺得稀奇。她的記憶告訴她,他是心懷天下的道君,向來也不會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上面多費心神。這個庭院、院中的花花草草、所有的擺設,都不值得他認真一顧。他人在院中,心思卻牽系在外面的大計之上。 若非如此,他就不會在三百年里不斷地忽略她。 謝無妄,他是一個合格的君主,是斬妖除魔的絕世之刃,也是守護人間秩序的巋然基石。 卻不是一個好丈夫。 她看著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不知道從前的自己看見最喜歡的大木臺沒了,心中會不會難過。 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一丟丟都不難過,她只是有些憂愁,失去了一個驗證‘鑰匙’的機會。 謝無妄啞著嗓開口:“阿青,不要難過?!?/br> 此刻,他似乎已無心再掩飾一身傷重,他慘白著臉,眸底猩紅,呼吸溢滿了血氣,他笑得非常好看,但精致唇角卻是失控地微微顫扯著,莫名有種末路般的蒼涼。 心地善良的蘑菇趕緊開口安慰他:“別擔心,我一點也不難過?!?/br> 他的眸底涌上了暗沉的赤色。 長眸微闔,唇畔笑容化開:“嗯?!?/br> 他的氣息冷了許多,揚起手來,將她的肩頭整個攏進掌心。 他帶著她走向正屋,縱然傷重至此,他的姿態依然自負強勢。 寧青青小心地轉動著眼珠,若無其事地偷瞄他一眼。 她是一只敏銳的蘑菇,此刻的謝無妄給了她一種不太好的感覺,她能察覺到他有些冷、有些戾、有些頹喪。他的狀態非常糟糕,這樣的謝無妄,非但幫不上她的忙,說不定還會變成拖累。 她只好絞盡蘑菇汁地安撫他:“一個木臺而已,毀便毀了,再蓋一個就行?!?/br> 謝無妄垂下頭,俊美的容顏隱在陰影之中,唇線微勾,冷玉般的弧度。 “嗯?!焙寐牭臍庖魪男厍恢酗h出來,有些漫不經心。 “養好傷之后,我們一起蓋??!”她彎起眉眼。 謝無妄腳步一頓,已然冷寂下去的心臟一下,又一下,沉重緩慢地跳動起來。 他似是有些難以置信,微微側過小半邊臉,薄唇輕輕一動:“什么?” 她笑容狡黠,像一條懶洋洋的漂亮小蛇。 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會以為我那么小氣吧?我一看山崖上面的焰痕就知道,是因為那只兇獸弄壞了大木臺,你才把他切掉的。這有什么關系,我們一起把它修好就行了??!” 他那逐漸木然的瞳仁中,眸光動了動,泛起活意,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尾調卻是幾不可察地挑起了少許,顯出一絲輕快:“好,一起?!?/br> 他的心頭泛起喜意的同時,卻又有股摧斷肝腸的酸澀漫過五臟六腑。 聰明的竹葉青回來了。 她再不會全身心地信任他,飛蛾撲火地深愛他。 她真正學會了如何虛與委蛇。 這樣的她,配做他的劫。 而她身上散發出來、經不起深思的溫暖,亦讓他甘心飲鴆止渴。 寬闊堅硬的肩膀微微地顫動,胸腔陣陣悶痛,他只能笑著,將她攬得更緊。 寧青青偷偷把眼睛轉到一旁,驕傲地彎成一對小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