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赤色的瞳仁驟然收縮,微震的視線轉向身前。 只見距離院門最近的廊椅上,蒼白脆弱的女子拎著裙擺急急迎了上來,一雙眼角微垂的漂亮大眼睛里蘊著委屈,卻是情難自禁地彎成了小小月牙,閃爍著期待的光。 她以為,他帶了青城山的人回來。 謝無妄齒間發冷,胸口仿佛墜了千鈞寒石,墜得血液也凍結成冰。 這是她身上最后一束光。 那個時候他不以為然,他知道她很好哄,只要他不碰別的女人,她總會乖乖地收起爪牙,重新依偎到他的身邊。 畢竟他知道她的底線。 他深諳談判之道,太早亮出底線的人,總會一敗涂地。 就像她。易于掌控的她。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失去她。 此刻,他已來不及阻止。 他眼睜睜看著她望向他的身后,看見了那個女子,然后那兩簇漂亮的小火苗在她的眼睛里熄滅、破碎。 一寸一寸,心死成灰。 一切在他的眼前放慢,他敏銳地覺知了她的每一縷情緒變化,那些痛像是交錯的線刃,絲絲縷縷切割到了他的身上。 他已經知道,這次黯然出走,會要了她的命。 “阿青……” 早已干涸的胸腔陡然涌起一口血。 他下意識上前攙她,卻被她狠狠揮開。 她很虛弱,臉上浮起了破碎的笑容,凄美得動魄驚心。 他沉沉喘著,眼前陣陣發黑。 神魂,離體太久了。 “阿青,別走?!?/br> 忽明忽暗的視野中,她的身影如游魂一般,飄進東廂。 他曾讓她為那個女子安排住處。 她循著記憶,一件一件地做著令她自己傷痛欲絕的事情。 她笑著問他:“不如住正屋如何?” 這是她的家。 這是她的家…… 她要把她的家,讓給別人。她,不要這個家了。她不要他了。 一片赤色模糊了視野,他的耳畔像是有兇獸在哧哧喘氣。 她的身影就像就一個小小水印,緩緩氤氳開。 他怎么會放她走?他不該放她走。 這一走,她再沒有回來啊…… 此刻若是留不下她,越往后,妄境的境況只會越來越壞。 不能讓她走。 他會告訴她,這個院子永遠是她的家,永遠只有她一個女主人。 眸中浮起暗焰,如陷泥沼的身軀一步一步,極沉、極緩,踏向那間有她的,溫暖的屋。 她在飲茶,一杯接一杯。 茶水從口中進去,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 他摁下周身燒灼割裂的劇痛,緩步走到她的身邊,抬起完好的左手,落上她瘦削的肩。 “阿青,”他吐出破碎氣音,“看清楚,這是妄境,你在做什么?” “喝茶啊?!彼龥_著笑,美麗的小臉就像一只失去靈魂的木偶。 脆弱絕美的面容在他模糊的視野中輕輕晃動,她仍舊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他閉了閉眼:“別難過,別亂想,醒來,我再不會傷你?!?/br> “我什么也沒想?!彼龥_他露出笑容,“真沒?!?/br> 她依舊在說著曾經說過的話。 他定定看著她。 她沒有魂魄。無論是記憶中的此刻,還是眼下。 他的氣息一點一滴消失。 這樣下去,毫無意義。 他記得,記憶中今日,她這副失了魂的樣子令他煩躁,于是他強行將她的心神喚了回來,然后把一支支冷箭扎進了她的心窩,最終,讓她像只失了巢、淋了雨的小動物,蜷縮著身體離去。 而眼下……他只有一個選擇。 滅殺她這具虛假的身軀,強行吞噬器靈,將她的神魂帶回去! 他需要積蓄一些力量。 謝無妄的眸色漸漸轉冷,長眸微闔,神魂封閉感知,陷入沉眠。 “阿青,最后傷你一次?!?/br> * 一番拆東墻補西墻的斗智斗勇之后,寧青青識府中的蘑菇、器靈和心魔,達到了一種非常微妙詭異的平衡狀態。 蘑菇頂上長出了兩只芽,一黑一白,三者都是非常純粹的敵對關系以及……父子關系。 憂郁的寧青青入鄉隨俗,既然沒能拆散它們這個家,也就只能無奈地加入了這個家。 蘑菇:“雖然我是你們兩個的父親,但是恕我直言,你們這樣的低等生物是沒有資格做蘑菇的,到了外面,別說是我兒子?!?/br> 器靈:“……” 心魔:“……”這玩意咋這么上道呢? 安撫好兩個不孝子之后,寧青青耷拉著眼角,接過身體控制權,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已經發展到哪一步了。 如今,誰也沒有能力主導或是停止這個妄境,只能任其自生自滅。 熱。 還未睜眼,她便感覺到了鋪天蓋地的熱浪,好像置身于熔巖之中。 熟悉的氣息無孔不入,她感覺到疼痛,一時之間,竟無法分清是身痛還是心痛。 這一次回到這具軀體中,感受又與上回大不相同。 她清楚地記得,在紫竹林時胸腔中那顆疼痛的心臟是完好的,到了謝無妄與寄懷舟決戰圣山巔的時候,心間已經出現了道道難以修復的裂痕,再到今日,這具身軀中的心臟已經化成了灰。 它在一片死灰之中停止了掙扎。 它還跳動著,但它已經死掉了。 寧青青心神微震,她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床榻旁邊的玉梨木臺。 一只玉盆,盆中趴著一只死掉的蘑菇。 她輕輕吸氣,瞳仁顫動,五臟緊縮。 這……這是什么驚悚場景?! 她是一只非常單純的蘑菇,若是換成人類的話,差不多就是個十來歲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這樣一個單純的小菇菇,一睜眼,便看到距離自己極近的地方躺著一具同類的尸體…… 兇!案!現!場! 寧青青駭得不淺,剛想大喘氣,就發現自己被壓得喘不過氣。 她緩緩轉動視線,望向自己身上。 只見……謝無妄壓著她。 她略微回憶了一下心魔和器靈的話,便知道此刻身處哪一個情境——謝無妄帶了個女人回來,令她心灰意冷,發生了一系列不愉快的齟齬。今日,二人說好了,最后做一次夫妻,然后便解契和離,他放她走。 這是……和離前的最后一夜。 這段感情,終于走到了盡頭。 俊美的臉龐壓低了些,溫存地吻了吻她的鼻尖,然后親吻她的臉頰。 冷香氣息侵蝕著她,聲音模糊曖昧。 “……最后給你一個機會反悔?!?/br> 他沒穿衣裳,她也沒穿。 她聽到自己的胸腔中傳出‘怦怦’的亂跳聲,他的信息素極其誘惑,他似乎傷得不輕,右半邊軀體整個是凹陷的,原本結實漂亮的右邊肩膀的手臂已經無法撐住身軀,所以沉沉地壓著她。 她身上也有傷,被他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的身體像是流干了血,精致的薄唇毫無血色,高挺的鼻尖觸著她的鼻尖,一雙赤紅如血的眼眸中郁積著深沉暗涌,像會吞噬神魂的深淵。 她盯著他,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么。 他偏頭,熟稔地突破了她的牙關,將所有的話語吞入腹中。 她感受著此刻這具身體的心情。 麻木澀然,連帶著身軀也緊繃蜷縮。 半晌,他稍微撐起身體,離她遠了些,瞇著眼覷她臉色,片刻之后,忽地輕笑出聲。 他撫了撫她的頭發,聲音低沉繾綣:“安心,夫君干凈得很?!?/br> 她不知該如何是好,愣神之時,身體已喃喃地自行開口:“謝無妄,都要和離了,說句假話來哄我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