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嘖嘖嘖,小謝如今真是人模狗樣道貌岸然,怎么,請老衲來給你媳婦看病,完事就要過河拆橋把老衲交給那些禿驢?”灰袍老僧慢條斯理把左右兩瓣袍子合攏,嘴一撇,望著天。 謝無妄轉身走向崖后:“又犯什么事了?” 聲線懶散,倒是與平日應酬旁人不同。 灰袍老僧屁顛顛跟上,若無其事地搖擺著手:“嗐,能有什么,不過摸了塊木頭,誰知道怎就捅了馬蜂窩,這些禿驢都是一驚一乍的,甭理會他們?!?/br> 謝無妄淡淡瞥過一眼。 必是又在哪一家新做的雕像屁股上留了爪印。 寧青青不懂得虛偽應酬,聽這禿子一口一個禿驢,忍不住偏了頭,盯著他的禿瓢,很認真地問:“你若是氣不過他們比你禿得厲害,為什么不把耳朵旁邊的須須給拔了?相信我,你一定能比別人更禿?!?/br> 謝無妄:“……”長眸微垂,薄唇勾起淺淺的弧度。 灰袍老僧狠狠一噎,瞪了寧青青一眼,把頭擰到一旁嘀嘀咕咕:“小謝媳婦恁討嫌?!?/br> 他氣哼哼地甩著打了補丁的衣袖,大步走到前方。 到了玉梨苑,灰袍老僧笑嘻嘻地掀開袍子跳進了正屋。 “嘖嘖嘖嘖!”他搖頭晃腦地感慨,“小謝你不行??!媳婦生病,就不打掃屋子了?” 回頭一看,發現謝無妄的臉似乎有一點發黑。 他來得遲,不知道殿上發生的關于‘不行’的事情,隨口就扎了記心。 踏入正屋之后,看著地上無人收拾的碎玉盆和留有殘痕的散土,謝無妄的臉又更沉了些。 他不動聲色,用余光瞥了寧青青一眼。 雖然此刻她看著一切安好,但入魔的時候,絕望痛苦自不必說——都明明白白地寫在地上了。 倘若……她沒有撐過去呢? 他從來也不會去想那些并未發生的、無意義的事情,但是此刻看著地上一片狼藉,他不禁下意識地想,若是她沒撐住,那么,這些東西恐怕永遠也不會有人收拾了。 這般想著,心底隱隱浮起一縷躁郁的火。 灰袍老僧撇著嘴踢了踢地上的土,從窗口跳了出去,將豎在長廊下方的大掃帚拎了過來,把散土和碎盆鏟進了畚斗里。 “不得了不得了,掃把都是玉梨木做的,哈,這真是皇帝老兒的金掃把??!”老僧搖晃著頭,嘖嘖有聲,“去年,就因為這么小一塊玉梨木,老衲我被小娘子追出十條街!切,誰叫她刻個珠珠掛在胸口嘛,我就想摸摸那玉梨木而已,誰要摸她的胸脯哇!” 他一邊嘀咕念叨,一邊唰唰地揮著大掃帚把散土掃攏。 謝無妄長眸微垂。 從前,偶爾也能看見寧青青抱著這把與她差不多高的大掃帚,慢吞吞地清掃長廊上的灰塵。她很悠閑,有一搭沒一搭,掃上一段,拄著掃帚就能定在原地發起愣來,時不時還會傻乎乎地笑一笑。 她用心打理著這間院子,每一寸都會收拾得非常干凈。 他見過她無事時細細地摩挲著每一塊木頭,有時還會把臉湊上去蹭。她會躺在院子任意一個角落,哪里都不會弄臟衣服。 她說,這是……家。 那一日她離開時,瘦弱的肩膀微微收攏,背影看起來就像一只失了巢,被暴雨淋濕的小動物。那樣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點一點,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從那時起,會沖著他癡笑的女子,就再沒有回來。 謝無妄心頭微微發悶。 忘記了那些,也許對她更好罷。 如今的她,懵懂天真,無憂無慮,無怨無恨。 很快,被人罵作‘色僧’的灰袍老僧就把地面徹底打掃干凈,他扔掉掃帚,用兩根雞爪般的手指拎起寧青青的衣袖,把她帶到窗榻下面。 衣袖一掀,望著她手上那些蜿蜒的灰黑魔紋,老者挑高了一對稀稀拉拉的黃眉毛。 “喲,都這色(shai)了,你還沒死???”頭一抬,和寧青青看了個對眼。 寧青青友好地沖著他眨了眨眼睛,身為高等生物,分辨別的生物對自己有無惡意,是最基礎的本能。 她能感覺到,這個像灰禿蘑菇一樣的老頭也是一個好人。 她告訴他:“有一個叫心魔的家伙說我活不過一刻鐘,不過我活了一刻鐘,又一刻鐘,它大約已經被我氣死了,好幾日不曾聽見它的聲音?!?/br> 聞言,謝無妄眸光微微一凝。 身上有魔紋,那便是被魔息沾染,中了魔毒。 魔物與人不同,低級魔物只有嗜殺嗜血的本能,便如魔尸王那樣的高階魔物,也只是行尸走rou而已。沒有元神,沒有魂魄,何來心魔? 通常身染魔毒之人,只會變成行尸走rou胡亂地撲咬啃噬旁人,受害者染上魔毒,便會變成同樣的魔尸。 像煌云宗宗主黃威那樣,魔毒只聚于心臟,還能動用修為殘殺妻兒之后自盡身亡,已是極為異常的魔態。謝無妄對外也只稱是走火入魔,并未泄露更多隱秘。 而寧青青身上的情況則更加不同,她只是失去了記憶,神智卻是清醒的。 謝無妄發現無法用元火替她除魔,第一時間便讓老友到圣山來為她診治。 是他大意了,此前,竟不知還有心魔這回事。 灰袍老僧揚起兩根雞爪似的手,像敲擊鼓點一樣,在寧青青的腕脈敲來敲去。 他指甲很長,兩根發黃的長指甲時不時摩擦在一處,發出“呲呲”聲,聽得寧青青好一陣牙酸。 半晌,灰袍老僧收回了手,指甲掏著牙縫,不緊不慢地開口:“像是子母魔蠱。知道這玩意的魔物,我也就只吃——” 他轉了轉眼珠,賊兮兮地瞄了眼寧青青,果斷改口:“我也就只殺過一只!想要無傷解蠱,怕是得找到下蠱之人,從母蠱那邊著手才是。小謝媳婦既說心魔近日未說話,那便意味著,撒毒的人,又對另外一個人下手啦!” 謝無妄眸光微寒。 煌云宗距離青城山太近,這個受害者,說不定正是青城劍派的人。 那邊他早已讓人盯著,近日,并沒有傳回任何消息。 “她的身體為何不能沾我元火?”謝無妄又問。 神游天外的寧青青:“……” 低等生物果然腦子不好用,上次不是才教過他,干的東西很容易著火嗎?當時他說明白了,沒想到轉頭就忘,又問別人。 灰衣老僧把指甲從嘴里拿出來,又要往她腕脈上搭。 寧青青趕緊縮回了手。 “喔!”老僧恍然,“用過涅槃……” 謝無妄氣勢陡然一冷。 老僧急急閉嘴:“到外頭說去!” “不必?!敝x無妄道,“原來是這個原因?!?/br> “嗯……”老僧拖長了調子,“未穩,歸位?!?/br> 謝無妄淡聲道:“明白了?!?/br> 寧青青幽幽嘆了口氣。這個人哪,嘴上說明白,其實根本不明白——他對自己就沒有清晰的認知。 “不是我說你呀,”老僧伸出一根長指甲,虛虛地點著謝無妄,“少了這么一次保命機會,早晚出事,沒地方哭?!?/br> 謝無妄輕輕一嗤,神色看似平淡,實則狂妄無邊:“我能出事?!?/br> 老僧撇著嘴搖頭。 寧青青也搖頭。真的,以她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經驗來看,放這種話的人,總是最容易出事的那一個。 老僧無奈地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你們小兩口伉儷情深,愛得要死要活,誰也離不了誰?!?/br> 謝無妄下意識便要否認。自己的事自己很清楚,他只是把她當成不容失去的所有物而已,并無什么情愛。 正要開口,卻又有些顧忌她此刻的身體狀況。轉念一想,近日與她爭執不斷,便是源起于他的直話直說,她難以接受。 不如不說罷。 謝無妄抿住薄唇,算是默認,其實心中并不認同。 沒想到的是,坐在老僧對面的寧青青卻一本正經地開口了,語氣認真得不得了:“錯啦,沒有什么情不情深,我只把他當作一個好人?!?/br> 謝無妄:“!” 第28章 食髓知味 “沒有什么情不情深,我只把他當作一個好人?!?/br> 寧青青話一出口,就看到那灰袍老僧把一對綠豆眼給笑沒了。 他抬起一只指甲比手指還長的瘦黑手,捂在嘴上,整個身子笑得往后跌,腿都快翹上了榻桌。 謝無妄臉色越沉,他越是笑得直不起腰。 半晌,他擺著手,停了下來。 身體猛地向前一傾,鼠目中精光乍射,陰惻惻地對寧青青說道:“小謝媳婦,你這就錯啦!謝無妄,他才不是什么好人?!?/br> “哦?!睂幥嗲酂o所謂地低下頭。 人類的彎彎道道對于蘑菇來說毫無意義,她現在只想吃掉寄懷舟送她的養料,盡快養好身體。 謝無妄面無表情地逐客:“魔蠱我自會處理,不送?!?/br> 灰袍老僧撇著嘴爬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嘀嘀咕咕:“別怪我沒提醒你哈,最近我去了兩處好地方,那什么上古石碑啊,先祖遺言啊,都在指向同一個事兒——道君只能有一個。毀了一處,又有另一處,這事,后面的推手不簡單,我估摸著是防不住。你自己有所準備,需要棺材的話,江都渭城長安街白寡婦家棺材鋪報我的名字能打八折?!?/br> 倘若有外人在場,聽到這樣的話,定會驚得魂魄飛天,渾身冷汗。 道君只有一個,和道君只能有一個,這是兩碼事。 “道君只能有一個”,單這一句話,便足以掀起顛覆仙域的血雨腥風! 修真的世界永遠以實力為尊,超絕的修為就意味著無邊的權勢。 不知多少大能修為卡在合道大圓滿,始終無法突破道君級。如果找到強有力的證據,能夠證明旁人無法晉階的原因,是因為大道規則限制了世間只能有一位道君的話,那么,當今道君謝無妄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所有的野心家都會聯手,甘愿鋌而走險,也要先把他拉下馬來。 就連天圣宮中的合道大修士,恐怕也難免心思浮動。 這樣一件大事從灰袍老僧嘴里說出來,就像是‘天氣不好被子要發霉’一樣平平無奇,他甚至還有閑心給相好的棺材鋪拉拉生意。 聞言,謝無妄只輕輕一哂。 方才因為寧青青的事而略微有幾分陰沉的神色,倒是徹底化開——只有閑著無聊時,才會多費些心思去琢磨那些兒女情長。有正事,便會把它們逐出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