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節
褚懌嗯一聲。褚晏又道:“這些年老五老六守城也守出些門道了,保州、涿州交給他倆不成問題,但易州主城還是得有主帥坐鎮,北伐時損失的兵馬也得盡快補給回來。另外,我看褚恒近日的槍法頗有長進,雖然年紀還小些,但如果你三嬸沒意見,也可以帶去北邊歷練歷練了……” “還有褚蕙那丫頭……” 褚晏滔滔不竭,忽然間像極一個啰啰嗦嗦、喋喋不休的老父親,褚懌垂著眼靜默聽著,知道這是囑托的意思,也是卸任的意思,甚至是,告別的意思。 那日官家在崇政殿里留下的棋局,原來真的不單單是賜婚的含義,褚懌終于理解帝王昨夜的那一怒了。 褚晏講完,河畔是冗長的沉默,映襯著墻內的歡笑聲,霎時更顯得局促。 褚晏摸著下頷的胡茬,便欲再開口講些什么,緩解些什么,褚懌淡然道:“明白了?!?/br> 褚晏看他一眼,英氣內斂的青年站在斑駁的月影里,朝他一笑:“喝杯滿月酒再走吧?!?/br> 他不提是誰走,但是褚晏聽懂了。是他走,也是他走。 “那容央……”想想褚懌回關城后,京城就剩下容央孤兒寡母,褚晏仍是有點慚愧。 “我帶他們一塊過去?!瘪覒灰詾橐?,淡定而斬截。 褚晏反而有點愕然。 褚懌笑笑:“放不下的人,總是要帶在身邊的?!?/br> 褚晏會意過來,也笑:“放不下的人,是該帶在身邊的?!?/br> 第112章 、喜訊 夏至那日, 北邊談判大捷的喜訊隨著范申及賀家軍抵京傳遍皇城,一時間歡聲如雷,上至皇親國戚, 下至販夫走卒,無不拊cao踴躍, 歌吟笑呼。 容央因身子越發重了,雙腳也開始發起腫來, 故沒能和褚懌一起入宮赴宴。不過, 便是不親臨現場,那慶功盛筵上的諸多“盛況”也不曾錯過她的耳朵。 據雪青探回來的消息,那夜的宮宴上, 官家可謂是十年難得一見的高興,直稱此次大捷驚天動地,名垂千古。收復燕云十六州,是大鄞開國以來整整六代帝王的夙愿, 多少人因之殫精竭慮,多少個家族為之蹈鋒飲血,又有多少人長眠于那片始終不能回歸的故土底下,多少個家族輾轉在那條一直無法安定的邊界線上背井離鄉, 吞風飲雪……放眼而今諸事不順的大鄞, 能在這酷暑當中迎來這樣的喜訊, 簡直是蒼天開眼,慨降甘霖,再想想北伐結束時金人的出爾反爾,胡攪蠻纏,則此次談判之功,自然是顯得煊赫無量, 舉國稱頌了。 難怪官家要在筵席上直呼“不世之功”。 容央坐在水榭里乘涼,想著前去談判的前任宰相——如今的三品銀青光祿大夫范申,心里一時百感交集。 荼白嘆出她的心聲:“想不到這范大人倒是干成了一件正經事?!?/br> 雪青道:“那也是褚家人疆場大捷,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他范大人的鐵齒銅牙才有能用武之地?!?/br> 這話顯然比荼白所嘆更能紓解人心里的郁氣,容央扇著小團扇,道:“大金的條件是什么?” 荼白一懵:什么條件? 倒是雪青聽明白了,眉心蹙著,道:“歲幣翻一倍,還有……十六州三年的賦稅全部上繳?!?/br> 容央把小團扇往石桌上一丟。 就這,還叫“不世之功”。 歲幣翻一倍,那就是大鄞每年要給大金繳納六十萬兩白銀、四十萬匹絹帛。十六州三年的賦稅全部上繳,也就等同于當地的百姓還要給外族人做三年的牛馬,大鄞派去的官員也要等到三年以后才能真正地當家做主,眼下去,不過是去當個沐猴而冠的傀儡,給他人做嫁衣。 容央越想越憋屈,拉著臉悶不吭聲,荼白怕她氣得動了胎氣,安慰道:“大鄞地廣物博,國民富庶,歲幣翻一倍應該不算什么。至于十六州……以往的賦稅也是上繳外族的,金人這條件,也就相當于推遲三年歸還十六州,跟不還相比,總是要好的了,殿下萬萬別太生氣?!?/br> 容央不語。荼白一個小小的侍女都知道這樣開解,那就更不用提是慣會以小見大、借題發揮的一眾儒臣了。難怪那場筵席叫“慶功宴”啊,好吧,聊勝于無,有功總是比無功要好的了,只是…… 容央回味起荼白的那句“地廣物博,國民富庶”,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去年在河邊跟褚懌聊起的一個話題來。 那夜他們在農舍外的柳樹下聊天,褚懌對著河中倒映的星空走神,他說他在看星星,水里的星星離人更近。她故意懟他,說自己還是更喜歡天上的星星,因為天上的星星雖然遠,但卻真。他不反駁,只是橫空劈來一問 那如果現在的汴京,就是這水里的星呢? 容央的心里重新回響起這一問,眉頭暗暗蹙緊?;蛟S,那時褚懌想問的是——如果現在的大鄞,就是這水里的星吧? 看似光耀粲煥,其實都是假的了。 容央深吸一氣,竟不敢再往下深想。雪青繼續在耳邊匯報盛宴上的情況:褚家叔侄援戰有功,褚晏恢復正從一品驃騎大將軍軍銜,褚懌破格擢為從二品右金吾衛上將軍;賀家軍首戰大敗,損失慘重,但念及賀淵殉國,賀平遠以功補過,故封賀平遠為正四品忠武將軍,代其父鎮守東北;范申作為談判的主帥,賞賜自然蔚為可觀,金銀珠寶不提,單是官職,就一躍成為跟副相平起平坐的從一品樞密使。 不過,要論這一場筵席上究竟屬哪一人最得矚目,卻并非這是東山復起,春風得意的范申,而是那位在官家賞賜以后慨然出席,以累累戰功換取一紙賜婚的驃騎大將軍——褚家四爺,褚晏。 “拿戰功換明昭殿下?!”雪青匯報畢,荼白直震驚得舌撟不下,一時竟不知道是該鼓掌相慶,還是扼腕嘆息。 相形之下,容央反應倒是鎮定許多,只是臉依舊拉著,也并不是喜悅之色。 交出軍權娶明昭,這一條路,是容央以前就想過的路,是最保險、最便捷的一條路,但也是犧牲最大的一條路。 在為姑姑鳴不平的那些日子里,容央不是沒有設想過、甚至期待過褚晏做出這樣的取舍,可真當這一天來臨時,她心里的滋味竟是比預想中的要難受。 皇家啊皇家,要忠臣們丹心赤忱、世代盡忠的皇家,對待起忠臣來,卻往往是不愿講情分,只愿講利益的啊。 容央胸前起伏,那種壓抑在胸口的窒悶感越發強烈了,荼白看她臉色發白,忙斟來杯楊梅渴水,又問起可要請奚長生來看看。 容央答不必,喝了口涼飲沖散了些惡心之意,便欲回屋小憩一會兒,一丫鬟從水榭外邊匆匆趕來,道:“殿下,殿下!圣旨來了!” ※ 日照熒熒的帝姬府外,小廝端著杌凳趕至車下,一年紀三十上下、身著紅衫的內侍打頭下車,后面跟著下來一人,竟是戴烏紗、佩錦綬、一襲絳紫官袍的褚懌。 及至通傳后,二人在青松如蓋的臺階前站定,褚懌道:“帝姬臨盆在即,稍后的大禮還請中貴人免了?!?/br> 內侍笑容可掬,道:“將軍放心,官家命臣前來宣旨時就有交代過,嘉儀帝姬不必行大禮?!?/br> 褚懌點頭,內侍抬頭端詳府前的漆金牌匾,又道:“不過……將軍確定是要在此處宣旨么?去侯府宣,或許更熱鬧些呢?!?/br> 這是很明顯的暗示了,褚懌聽得明白,卻沒有改變主意。內侍是狐疑的,但看人臉色的功夫還是有,當下只是笑笑,并不再提。 不多時,丫鬟簇擁著容央從洞開的大門后走來,褚懌留意到她刻意邁快的步子,眉間一蹙,上前。 容央胳膊給他握住,步伐皮迫慢下來,仰臉看他。炎日下,褚懌一雙黑眸沉而靜,有點清冷,似責怪,也似擔憂。容央小聲道:“沒那么嚴重?!?/br> 褚懌攙她往前,轉開目光:“什么不嚴重?” 傳旨的內侍就袖手站在府前的臺階下,容央一時解釋不清楚,只得任他。 從庭院到大門也就兩丈外,這一璧人卻似走了小柱香般,走得像新郎官扶戴著蓋頭的新娘入禮堂。內侍暗暗笑,待二人上前,從旁側一小內侍那里取來一卷黃綾圣旨,拔高嗓子道:“右金吾衛上將軍褚懌接旨——” 容央眼波微動,有點意外于接旨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褚懌。旁側的人倒是泰然,低頭來道了一聲“不必行大禮”后,撩袍跪下。當下門里門外的丫鬟小廝、內侍護衛相繼行禮,齊刷刷跪了一地。 “朕膺昊天之眷命,敕曰:忠義侯褚泰之子褚懌,少年英武,頭角崢嶸,先后于西北、東北殺敵平亂,立下戰功,自即日起襲‘忠義侯’一爵,代原驃騎大將軍褚晏統帥三州,安民保國。望報德明功,不負皇恩,欽此!” 話聲甫畢,竊竊私語聲如浪潮打岸,容央驚訝地看向褚懌,沉寂多時的眼眸里終于迸發出一絲生機和微笑。 忠義侯 自父親褚泰犧牲后,整整十一年,褚懌終于用他的驍勇和熱血把這一爵位承襲下來了! 容央展顏,丫鬟小廝、內侍護衛也跟著展顏,會心的笑蕩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只唯獨不在褚懌的臉上。他靜默地接了旨,倒不是冷漠,而是實在太平靜,平靜中,又仿佛有一絲擔憂或顧慮。 容央臉上的笑容收斂。 恭送完傳旨的內侍后,容央眨眼道:“你怎么像是不開心???” 褚懌把卷起來的圣旨交給百順拿去侯府,回頭看她一眼,道:“上朝時,太子殿下透露過了?!?/br> 容央抿嘴,道:“是因為四叔吧?” 褚懌不置可否,容央便以為自己猜對了,想想先前荼白安慰自己的方式,竟也只能依葫蘆畫瓢。 褚晏前腳*交權,褚懌后腳承爵,這種安撫伎倆在朝中實在司空見慣。反正侯爵早晚都是要褚懌來襲的,眼下給,撫慰了褚家人人心不算,還能給自己爭取一個賢君圣主的美名。 容央慨嘆,越想越能明白褚懌為什么高興不起來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地開解著他。褚懌默默聽,聽她敬業地安慰,看她苦惱地想詞,半晌后,繃著的唇角一松,笑了。 容央松一口氣。 褚懌大手撐開在她腦門前,擋去烈日,道:“代原驃騎大將軍褚晏統帥三州,安民保國的意思,明白吧?” 容央在濃蔭里看著他雙眼,道:“明白啊?!?/br> 褚懌等她答。容央便悶聲答:“就是你要離開京城,回易州去的意思嘛?!?/br> 褚懌靜一瞬,道:“那你呢?” 容央不自在地別開目光,道:“我會照顧好我自己……還有他的?!泵亲邮疽?。 卻還是不主動提一句跟著他。 褚懌眼眸黯下來,盯著她看了片刻后,轉開眼,攬她往府內走。這次走得明顯比剛剛快了,容央莫名其妙,正在想要不要發作,耳畔又有聲音落下:“想我的時候,怎么辦?” 容央一怔,這一來就“想我的時候”,倒是很篤定她會為他輾轉反側了。 容央道:“你也不是頭一回離開,我差不多能習慣了?!?/br> 褚懌再次沉默。 容央眼觀鼻,鼻觀心,明顯感覺到身邊人氣壓一瞬間低沉了些,心里一過,大概也能猜到為什么,但偏不主動化解。 褚懌又道:“那孩子想我呢?” 容央很快道:“那么屁大點的小孩,哪知道什么叫想?!?/br> 褚懌:“……” 肩頭那只大手的分量明顯更重了,容央蹙眉瞪他一眼,褚懌神色不改,道:“若我一時間回不來呢?” 這一回,容央臉色是真變了。 “一時間回不來是指多久?” 容央站定在庭院里,那雙明亮的大眼終于開始有點嚴肅認真的神色,褚懌郁結在胸口的氣散了點,道:“說不準,三年,五年,或者十年……” “十年?!” 容央愕然。十年的時間,那娃兒都能上房揭瓦了,怎么,他是打算播個種就掉頭走人,等一回來便直接摘果子么? 容央又驚又怒,迫切需要褚懌笑一下,講一句“逗你的”,然而褚懌偏不笑,依舊正兒八經地道:“金人不好相與,如果碰上戰事,難說?!?/br> 容央只差跺腳,大聲道:“一去去十年不回來,你還要我干什么,我還要你干什么!你干脆在那邊重新成一個家算了!” 庭院里的丫鬟小廝給她這一吼,嚇得斂容頷首,動不敢動。褚懌直勾勾看著容央,坦然道:“嗯,那個地方確實需要一個家?!?/br> 容央一怔。 庭外吹來的風似乎更燥熱了,容央只感覺氣血像在往臉上涌著,褚懌握住她肩的手抬起來,在她粉紅的臉頰掐了一下,笑:“鶯鶯成全我嗎?” 那皮他掐過的肌膚,剎那間更熱更燙了。 一定……是剛剛太氣了。 容央轉開臉,重新往內院走,矜持道:“你這是邀請我跟你一起去易州么?” 褚懌跟上,心情慢慢好起來,道:“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