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褚晏道:“悅卿年少,一葉障目罷了。金國既肯以燕云十六州相許,懇請我等參戰,可見也是打得艱難,所謂的兇悍,或許有名過其實之嫌。再者,大金如今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國了,他完顏燊律也不再是什么亂賊土匪,該知道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只要他不從中使詐,事成后,能如約把燕云交還我等,便是與之毗鄰,又有何懼?” 褚晏言罷,殿中驀然沉默,官家瞇起雙眸,琢磨著那句“只要他不從中使詐”,肅然道:“你的意思的……完顏燊律邀朕滅遼,有可能是個騙局?” 褚晏笑笑:“兵家不厭詐,戰場上的事兒,誰能料個準?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可能,也不是沒有的。當然了,大金皇帝究竟是何脾氣秉性,臣并不知曉,以上猜測,恐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br> 官家默然不語。 賀淵不屑道:“說來說去,不也還是你侄兒那個意思,百般地看大金不順眼,就要上趕著跟契丹人做鄰居么?” 褚晏不應,吳縉那邊交頭接耳,一時私語聲竊竊。 這時地磚上人影移動,一名傳話的內侍悄聲走來,在官家面前稟道:“啟稟官家,銀青光祿大夫范申范大人到了?!?/br> 官家眸中微亮,道:“傳?!?/br> 內侍為難道:“范大人說,官家既在殿中和諸位大臣商議要事,就不進來叨擾了,在門外候著就是,等官家和諸大臣議畢,再進來叩拜?!?/br> 官家蹙眉,賀淵在座下哀哀一嘆:“難怪說落草的鳳凰不如雞哪……” 燈火曳曳,官家眼瞼下青影愈重,沉吟片刻后,道:“諸位愛卿可還有其他話要講?” 殿中寂寂,吳縉道:“契丹這位老鄰居雖然不算忠厚,但畢竟知根知底,而今又有恭穆殿下這一層關系在,相較大金,更易于相與。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故臣贊同駙馬的提議,援遼,抗金?!?/br> 于鑒道:“臣附議?!?/br> 何定堃嘴唇翕動,最后把心一橫:“臣,附議?!?/br> 官家眉間深鎖,看向一人:“余敬英,你呢?” 角落中的余敬英一個戰栗,忙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臣認為,賀大將軍所言更有道理?!?/br> 官家這方微微點頭,兩手交握著,把座下眾人巡視一遍后,道:“各位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如何答復使臣,朕心里已大致有數,若無他事,便請先回罷?!?/br> ※ 寂冷宵風吹過殿前石基,檐下燈火飄搖,范申默無聲息地候立在廊柱前,寬大袖袍簌簌響動。 他掖緊藏在袖中的一份文書,雙眼專注地聚焦于黑影重重的地面,直至殿門開啟,一雙雙官靴從門檻后邁出。 身前人影走過。 范申把文書藏深,抬眼。 褚晏霜眉冷目,闊步往前而去,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范申唇角微動,似笑又非笑,目光追蹤完畢,再往前時,對上一雙幽黑深邃的眼。 褚懌眉目凜凜,傲然在門前駐足,靜靜盯他一眼后,舉步離去。 范申唇角繃直,眼神轉冷。 “范大人,官家傳召,請罷?!毕惹皞髟捘敲麅仁糖皝砉д?,范申斂回思緒,垂眼把情緒壓下,撩袍邁入殿中。 ※ 宮門外,一輛輛馬車駛入夜幕深處,褚晏先褚懌一步登車,不冷不熱地撂下一句:“跟我回侯府?!?/br> 褚懌眉微蹙,示意車前的百順照辦,默然上車。 車輪滾動,極快駛離宮城,褚晏驀地把一扇車窗推開,任沁寒夜風鉆入廂內。 “這段時間搬回府里來住?!瘪谊涕_口,語氣不容置喙。 褚懌不做聲。 褚晏抿緊雙唇,讓步:“帶著帝姬一塊?!?/br> 褚懌淡聲:“不必?!?/br> 說罷,卻也“嘭”一聲,推開了一扇車窗。 冷颼颼的風吹在兩個男人身上。 百順坐在車外,側耳分辨著里面的動靜,聽得兩扇車窗洞開,一陣揪心。 不多時,車里重又響起兩人的對話。 褚懌道:“查賀淵?!?/br> 褚晏道:“你當這江山姓褚,由得你想如何便如何?” 褚懌冷著臉,便欲就賀淵大力主張聯金的蹊蹺談開,褚晏毅然道:“不管官家最后做的是什么決定,你我都只有一條路,領兵上前線?!?/br> 褚懌結舌。 褚晏補充:“還有,收起你那看誰都不入眼的臭脾氣,別給我招風?!?/br> 褚懌瞄他一眼,顯然對這個評價不肯茍同,然而看褚晏那嚴肅又疲憊的臉龐,終究還是把不滿吞回腹里,抱臂往后一靠,合眼睡了。 第89章 、挑釁 翌日上朝, 官家公布最終決定,不出眾人所料——聯金滅遼。 圣旨宣告完畢,全朝震動,有人歌頌英明, 撫掌相慶, 也有人心有戚戚, 相顧無語。 這一日的早朝一共上了足足三個時辰。 據說, 有一半的時間是官家在吳縉等大臣的反對聲中大發雷霆。 然而無論那肅穆莊嚴的大殿內究竟如何血雨腥風,聯金的決策,終究還是成為了大勢所趨的定局。 巳時三刻,褚懌在侍衛馬軍司署衙巡查完, 百順終于能上前去匯報。 褚懌聽罷, 眉心深蹙:“三座關城?” 百順點頭:“昨夜范申入宮面圣,帶去金國使臣的文書,稱只要我們出兵,大金皇帝愿在事成前給我們三座關城, 聊表誠意,官家一看之后, 大喜過望,立刻就決意聯金, 并派人扣押了的大遼的使臣。這一回,無論吳大人他們怎么勸, 都再難勸動了?!?/br> 官家太想建功立業,原本那燕云十六州就已經夠讓他心馳神往,現在再拋來三個熱氣騰騰的香餑餑,擺著不讓啃,于他而言, 實在太強人所難。 褚懌心中郁郁,解開小臂臂褠,大步往署衙內走。 百順懸著心跟上去。 “何人領兵?” 及至庭院,褚懌開口。 百順瞅他臉色,小心地答:“賀淵父子?!?/br> 褚懌:“四叔沒請纓?” 百順道:“請了一回,但被賀大將軍截去了,說什么跟金人打交道,是他們賀家軍的事……” 褚懌:“殺的是遼人?!?/br> 百順一凜,顯然感覺到了他話里的殺氣,喉頭一滾,嚅囁道:“但殺人的地盤,還是在賀家軍那兒……” 褚懌駐足,一襲官袍被風吹得烈響,轉頭看來時,臉龐逆光,眉骨處暗影重重。 百順忙低頭。 褚懌眼神深冷,壓下心頭暗流,再問:“褚家軍令是什么?” 百順頭依舊低著,聲音甚至也低下去:“回易州……待命?!?/br> 褚懌繃著臉,立于颯颯風中。 朝廷決議聯金滅遼,卻放著對大遼仇恨最深、了解最多的褚家軍不用,這背后的意思,嚼起來,實在是令人齒冷了。 初冬的嚴風密針一樣地扎在身上,不知過去多久,百順眼皮底下的一雙官靴邁開,徑直往署衙舍內而去。 百順一愣,趕緊去追。 出乎意料,這一次,褚懌沒有再往下質疑。 然而越是如此,百順心里反倒越不安了。 ※ 三日后,有關朝廷聯金滅遼的諸多消息在汴京城中炸開。 茶館酒肆,勾欄瓦舍,無一處不在就這一轟動性的決策議論紛紜。 老百姓的思維和情感歷來都是最簡單而熱烈的,擁護就是擁護,憎惡就是憎惡。 和吳縉等政治要員所看不一樣,京中百姓對于這個決策的態度,八成以上是心神大振,歡欣鼓舞。 他們太痛恨大遼,甚至比官家趙啟晟更渴望借助這次金遼之戰徹底把宿敵打敗,繼而在青史上一雪前恥,是以,他們在一片片激烈的議論聲里盡情地宣泄著對大遼的仇恨,縱情地憧憬著北方的故土,自然,也就慷慨地稱頌著朝廷的英明決策。 中原自古有句箴言,叫“得民心者得天下”。國朝百姓對大遼的恨,轉化成了對聯金大計的擁護,這一份份擁護,又轉化成官家派軍援金的最大動力。 一道道詔令不分晝夜地從紫宸殿、文德殿、垂拱殿中傳出,洶洶激流一般,推著國朝的聯金大計飛速前行。 一切反對的大臣被訓斥、被疏遠、被罷黜,所有在京的遼使被羈押、被羞辱、被斬首。 但凡是對聯金一計鼎力支持者,只要請纓,哪怕不是武將,也能破格領兵上陣;反之,就算往昔戰績累累,只要查證此人對聯金之計心存質疑,哪怕任令已下,照舊撤職解任。 褚家被夾在其中,賴于褚晏的虛與委蛇,不屬于后者。 但基于褚懌當夜在文德殿里的發言,也并不能屬于前者。 對于調回易州的軍令,官家給出的解釋是:駐守三州,穩住后方。 但褚家人知道,那不過是提防忠義侯府在這一史無前例的大戰中掠取功名、威高震主的說辭罷了。 盛京的天一日陰過一日,云層低壓,冬風四起,眼瞅著便該降下第一場雪了。 午后,賀平遠帶著軍令,率人抵達侍衛馬軍司,前來向都指揮使褚懌討要人馬。 褚懌從馬場上下來,拿過軍令和文書,查驗無誤后,交給李業思去點人。 賀平遠環胸,眼神促狹地往四下里看。 馬場不同署衙舍內,除兩棵參天的刺槐外,只剩清一色的馬廄和兵器架,根本無甚看頭。 賀平遠卻看得起勁,一邊看,一邊夸。 “這京城里的馬場就是不一樣,那馬槽里的草料,都新鮮得快趕上我賀家軍的軍糧了?!?/br> 賀平遠身后親信聞言,應聲附和,不忘把語氣揚得更諷刺揶揄。 褚懌眉眼不抬:“你賀家軍里就沒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