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有風從湖上吹來,嘩然穿岸而過,容央扭頭,定睛望向虹橋底下的一叢綠草。 一根拋竿從草叢里探出,釣線如銀絲,拋入橋底水下,在湖光反射里忽隱忽現。 草叢外,一雙男人的小腿扎入眼簾。 “那兒……有個人?!”荼白一驚。 容央雙眸一瞇,上前兩步,登上畫舫。視野移動,那人的形象從垂柳綠草里顯出。 長手長腳,枕臂平躺,臉蓋一頂笠帽,嘴叼一根春草,腰邊一根魚竿深扎入土,竿下一個魚簍水光瀲滟。 不聲不言,囂張又內斂。 “哪兒來的莽漢,竟一聲不吭地躲在橋底下偷聽……”荼白小臉臊紅,回想先前所言,心跳慌亂,不及誶完,雪青示意噤聲。 斑駁碎金鋪陳四周,橋底愈顯晦暗模糊,容央眼神泠然,視線自男人唇間移開,定格在那雙被斜陽照射的黑靴上。 一雙緊扎的、漆黑云紋長統軟靴。 “走?!?/br> ※ 湖風陣陣,珠簾翠幕的畫舫漸行漸遠。 雪青端來一杯剛沏好的香茗,容央接過,垂眸輕抿一口,回想先前所遇,臉上依然微熱。 幸而艙內光線昏暗,一如那男人模糊的輪廓,并不至于令人無所遁形。 容央擱下茶盅,扭頭朝窗外,春水瀲滟,煙草鋪堤,東岸的如雷歡聲已近在耳畔了。 “今日開園,上午有博*彩節目,下午有龍舟爭標,士庶商民都在東岸爭看,對么?”容央望著叢叢綠柳后的雕甍畫棟,聲音低低,如自言自語。 然雪青知道這不是自言自語,順著答:“是。如非三殿下這般不愛熱鬧,又被迫入園的,恐不會鉆到那冷冷清清的西岸去?!?/br> 艙內一時沉默,少頃,容央轉回頭來,鬢邊珠釵光華流轉,襯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暗室生輝。 “是吧?”語調上揚,倨傲,嬌俏。 雪青淺笑。 容央斂眸,繼續凝神。 那男人穿的是官靴,武官的黑革云紋長靴,緊緊地裹著一雙小腿,把那肌rou輪廓突顯得流暢而硬朗,即便一動不動,也散發著賁張的、令人不敢冒犯的力量。 “除護駕的金、銀槍班直外,今日都來了哪些武官?”班直各司其職,不可能有空至西岸垂釣,容央捋著思緒,補充,“年輕的?!?/br> 并沒有看到男人的臉,但就是有種直覺,那是個年輕的。 “三衙中六品以上的官員,馮太尉家中的大小公子,還有近日剛回京的忠義侯府褚四爺及大郎君,據說今日都有來的?!毖┣嘁灰坏纴?,細察容央神色,知道沒有再藏著的必要了,直言道,“殿下可要去查那人身份?” 平白被一人聽去那么多私房話,多少有些難為情,何況容央還大喇喇應了荼白的那句“是也不是”。 如遇上個不知分寸的流傳出去,再給人夸大其詞,恣意編排,必然有損帝姬風評。 找出來叮囑一二,總是保險的。 容央欲言又止,不快道:“走都走了,再折回去,像什么樣子?!?/br> 欲蓋彌彰。 湖上金箔晃在眼底,晃得人有些暈,容央歪頭支頤,懶洋洋闔目:“再者,我也沒說錯什么?!?/br> 嘉儀帝姬趙容央本就是大鄞首屈一指的皇室美人,她應一聲“是”,有什么錯? 雪青忍俊不禁,連連稱“是”,又寬慰:“我瞧那人一動不動躺在岸上,八成早已夢游天外,殿下倒也不必多心?!?/br> 容央聞言,纖長的睫毛底下,瞳仁一黯。 那男人并沒有睡。 金輝下,他嘴里叼著的那根狗尾巴草明顯動過,平直的唇線也明顯上揚過。 在荼白抱怨的那一刻。 她看得很清楚。 第2章 、夜宴 一片白浪卷來,畫舫微微晃動,荼白從艙外撩開簾幔,欣喜道:“殿下,王公子來了?!?/br> 容央睜開雙眸,船窗外,斜暉脈脈,一艘畫舫正披著薄暮溯流而來,船頭一人臨風玉立,青衫佩囊,羽扇緇冠,不是王忱是誰? 想起先前所聞,容央不快又生,錯開視線:“來就來,高興個什么勁兒?” 荼白知她嘴硬心軟:“王公子來,定是有話要對殿下說,奴婢吩咐船家把船停一停?” 容央沒應,荼白便知這是默認的意思,喜笑顏開地去了。 艙內,雪青給容央斟茶:“殿下可要派人去查一查那事是否屬實?” 問的是王忱前日私會其表妹之事。 容央意態冷淡,睨著那盞白煙氤氳的花茶,沒有做聲。 認識王忱,是三月前的事。 那會兒方仲云流連煙花巷,為歌姬一擲千金的事剛傳入玉芙殿,她急匆匆趕至垂拱殿去,阻止官家下筆賜婚。 本以為是良緣一樁,哪想又成丑事一則,闔宮上下笑她有眼無珠,就連一貫視她如寶的官家也開始責她心粗氣浮,這方屢屢遇人不淑。 王忱便是那時出現的,在年初最后的那場雪下,她從垂拱殿往回走,他在內侍的引領下前往垂拱殿。 漫天都是雪,他一襲水青色圓領官袍,從雪里走來,如不看那張確乎不揚的臉,“蕭蕭肅肅”、“長身玉立”這類美好的詞都未必能描繪他當時的風采與氣度。 可是臉不美,便是滿盤皆輸。 她只匆匆一瞥,傲然離去,他卻腳下一停,靜立在她必經的雪徑邊。 他看她,眼神平靜而洶涌。她不滿,回視。他垂眸,頷首行禮,須臾后,唇邊微微揚起一抹笑。 一片雪恰從他唇邊飄落。 容央心里一撞,越過那雪,盯著那笑,不知不覺也駐足在了他必經的雪徑邊。 他分明不美,甚至于丑,可這垂眸頷首的微微一笑,卻如春風化雪,一點一點,不知不覺地化開在她心間。 耳畔水聲嘩然,又一片白浪卷來,是對面那艘畫舫近了。 容央斂神,指尖撥弄著茶盞上繁復的彩繪牡丹花紋,靜靜道:“查?!?/br> 因為是他,因為還是希望最后能是他,所以,必須要查。 雪青領命。 外面一陣喧嘩,少頃,荼白眉歡眼笑打簾而入:“殿下,瞧瞧王公子給您送來了什么!” 船外有微風,隨著她打簾而入,一股香氣彌漫艙內。容央狐疑,盯著荼白捧在手里的紅木鏤雕食盒。 荼白麻溜地端上來,揭開盒蓋,濃郁鮮香撲鼻而至,一盤色香味濃的糖醋鯉魚映入眼簾。 容央一愣。 “知道殿下愛吃魚,這是王公子今日晌午親自在湖邊所釣,釣完后,又親自下廚烹飪的?!?/br> 香甜的味兒包裹四周,容央胸口鹿撞,轉頭看窗外。 漫天彩霞倒映于瀲滟碧波里,王忱頎長身形外鍍著一層金輝紅暈,眼底唇邊一抹笑,似遠又近。 “還是殿下最愛的口味呢……”耳畔,又落下荼白的竊笑。容央斂目,故作淡然看回那魚,越發心如擂鼓。 他便是最會如此,拿別人最想不到、也瞧不上的方式撞她的心。不像金玉珍寶那樣冷,也不像風花雪月那樣虛。 “君子遠庖廚”,而他一出招,非但沒折損那謙謙之氣,反而增添一分這人間最質樸、赤誠的氣息。 雪青照慣例先試毒,無礙后,把雙箸呈給容央。 容央順著她剖開的地方落箸,夾起一塊品嘗后,嘴角忍不住上揚。 魚雖是糖醋,然因她愛酸更勝一籌,故而酸味較甜味更地道濃重,分明是碼著她的口味做的。 容央腹誹狡猾,忍不住又嘗一口,再落箸時,眼前一亮。 醬汁澆淋的魚肚里,一小卷尺素半隱半現,容央用雙箸把尺素夾出來。雪青掏出絲巾包著接過,打開后,呈給容央。 ——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 臉上瞬間一熱,心臟緊跟著急躍,容央抿緊唇,朝窗外看去。 余暉西斜,水光瀲滟,他意態閑閑地站在那兒,笑意分明很淺,卻又直逼眼底,把一雙細長的吊梢眼襯得風華流轉。 只是那下半截還是粗制濫造,扁塌鼻,短人中,嘴唇大而癟,襯著并不算白皙光滑的皮膚,平心而論,很有幾分癩蛤*蟆的神韻。 依舊難看,可那氣度也依舊蕭肅,矜貴。 于是容央心底出現了一個意象——一只高貴的癩蛤*蟆。 “無事獻殷勤?!比菅氪秸Z,故作不豫。 王忱也唇語,只一字:是。 容央繃著小臉,“啪”一聲把竹簾拉下,故意不再看他,也不再給他看她。 雪青低低詢問:“殿下,這尺素……” 容央纖睫微垂,遮去笑意:“收下吧?!?/br> ※ 畫舫復行,與對面那艘相錯而過。 雪青把那盤吃過的糖醋鯉魚收回食盒,剛一走出船艙,守在外邊的荼白立刻湊上來:“怎么樣,殿下是不是樂壞了?” 雪青扭頭示意荼白噤聲,走開兩步把食盒塞回她手里,方道:“殿下金枝玉葉,不過區區一盤魚,何至于就樂壞了?” 荼白瞪眼:“能一樣嘛?‘魚傳尺素’……這可不是一道熱乎乎的菜,而是一份熱乎乎的情!” 雪青蹙眉:“人品如何暫且未定,如是個表里不一的,這情便是再熱乎,殿下也不屑一顧?!?/br> 荼白明白過來,壓低聲:“你還在懷疑王公子和那表妹有私情?殿下先前不都說了,只是些閑言碎語么?” 雪青道:“三殿下也說了,無風不起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