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付忱苦笑,徐方何曾做得徐泗的主。 徐方又耕牛似得在屋中轉了好幾圈,面上露出一點點羞慚之意,事到臨頭,他保得終是自家堂弟,要對不住寨中兄弟了。 齊管事倒不以為然:“我們在寨中落腳,過了多年舒坦的日子,此恩此情,拿命都換得,如今也不過舍了些家當,有何對不住之說?!?/br> 徐方聽聞此言,心情激蕩,道:“要不,跟寨中兄弟言明?” “不可?!饼R管事大驚,慌忙道:“大當家,此事不可走漏了風聲,寨中自家的兄弟自是信得過,難保有生外心的?!?/br> 付忱也道:“大哥,齊叔,只當不知此事,一切皆是我付忱投誠了朝廷,才設計各水寨?!?/br> 徐方大為不忍,道:“這未免也太委屈了三弟?!?/br> 付忱道:“哪里有委屈 ,換得家中改換門庭,還是我占了便宜?!?/br> 徐方道:“你家中人都死光,門庭都有個屁用。唉!” 齊管事道:“那狗官要我們聯絡各寨主聚義,只這聚義令……” 云水寨的聚義令其實也是一方印章,非常之時,在紙上、絹上敲個印章,再寫上時日,眾匪首自會到老地方聚首。這些做賊的十個里有九個不識字,這聚義令做得也頗為粗糙,半個字也無,只刻了一條活魚,又稱魚令。 此物平素派用不上,卻極為重要,徐泗也不敢馬虎大意,親自收好,又想要告訴徐方與付忱。 其時,付忱來寨中不久,哪里肯接觸中寨中如此貴重之物,連聲推辭,不肯過耳。 徐方……徐方管著寨中糧草都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他又不是個精細人,還好酒,生怕自己幾時吃了酒將魚令奉與他人,因此,他也不愿知曉,只叫徐泗藏好。 眼下徐方大悔,徐泗也不知把魚令藏在哪個鼠洞中,卻又哪里去尋,問道:“當年那為我們雕魚令的?” 齊管事抹把臉:“殺了?!?/br> 付忱微怔,不語,云水寨再是替□□道,也是匪,行事從來無忌。 三人在徐泗屋中翻了翻,卻是一無所獲,愁眉不展之際,齊管事一拍腦門,奔回房找出一個箱子。云水寨也放債,他這箱子存的各種欠條、契子、摁的手印指,從最里頭尋出一張印有魚令的舊紙來,卻是因著桌面不平整,摁壞了的魚令。 齊管事道:“我想著,好賴摁過印,不好亂丟,因此收了起來?!?/br> 有了樣子便可依樣畫葫蘆仿個蘿卜章,但付忱臉上殊無半點喜色,將后如何,茫茫不可知。 . 衛放無事可做又去牢中寒磣徐泗。 徐泗也品過味,這小子就是來給自己添堵的,還愛滿跑放炮,說出話漫無邊際,東拉西扯,前后矛盾,只沒一句有用的。 “徐大當家,我妹夫正全城搜捕你的那些兄弟呢?!毙l放嚇他。 徐泗不知他說真說假,索性閉耳。 衛放又道:“ 你們是不是鼠兒崽,只會東躲西藏,有本事,出來堂堂正正打上一場?!睂脮r ,他一個侯門貴公子,差不離就能建功立業了。 徐泗還是不說話。 他不說話,衛放就沒趣,咕嘰幾句后打道回府,找到樓淮祀道:“他真個是云水寨的賊首?別是根木頭?” 樓淮祀笑道:“你不是與他兩兩相得,頗得趣味?” 衛放道:“我本想看他在牢中跳腳,誰知他卻在牢中睡覺,這還有何樂趣可言?!彼峙d致,去了八成,將徐泗拋在腦后,回院里找小廝兒玩樂去了。兩日棲州城外松內緊,如衛放這種全身沒二兩力氣,身份又貴重的,被勒令留在家中不許外出。不然,衛放也不會閑得發慌,往牢中這種腌臜地鉆。 俞子離看樓淮祀頗為氣定神閑,笑問:“你倒沉得住氣?!?/br> 樓淮祀道:“付忱大凡還有點成算,便不會拒絕?!?/br> 俞子離嘆道:“付忱也當得性情中人,一個性情中人舍情斷愛情,生不如死?!?/br> 樓淮祀冷淡:“云水寨的三個賊首,又有幾人無辜?” 俞子離笑了笑,他不忍看尸橫遍野,卻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味心善之輩,道:“獄中得加強防守?!?/br> 樓淮祀道:“小師叔放心,我不是大意之人?!毕喾?,他該小心時,小心得乃至瑣碎。 他們師侄又說了幾句話,管事來報,道:“郎主,澤棲縣令梅萼清求見?!?/br> “老梅?”樓淮祀吃驚,“老梅還沒回去的???”梅萼清大才啊,憑著一條三寸不爛之舌,直將那些富商誆騙得團團轉,雙手雙腳奉上錢財人力,他還以為春風得意的老梅已經歡蹦回澤棲丈量田地去了,沒想到居然還在棲州城。 俞子離半晌無語,道:“你是他上峰,梅兄便是要回澤棲,依禮也要先向你辭別,哪里會不聲不響回去的?”又不是干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樓淮祀道:“那不好說,老梅可不是什么厚道人,心黑著呢,每次見他,我都覺得這老頭心里藏jian?!眴柟苁?,“老梅上門拎了什么禮來?別是空手就來了?” 管事樂了:“梅明府確實不曾攜禮來?!?/br> “唉,這小氣的,真是一毛不拔啊?!睒腔挫脒吔星暹吢裨?,等見到梅萼清,直言,“老梅,你看你,連白糕都不捎一塊來?!边€動不動就在他家里蹭飯,他大方的夫人還每每好酒好rou招待。 “老朽兩袖清風,哪來多余的錢置禮啊?!泵份嗲迦桓鷺腔挫胍娡?,接過奉上的茶,啜了一口,贊嘆:“好茶啊。秋有收,天有風,盞有茶,還是知州過得愜意啊?!?/br> 樓淮祀請梅萼清坐下,問道:“老梅,你這個冷不丁的上門,拜帖都不遞一張,倒是惡客的架式?!?/br> “欸,此言謬誤,知州對我多有誤會?!泵份嗲迕u頭,拖了拖屁股下的椅子,道,“知州這幾日好生風光啊,普渡寺山門上官賊大戰,游舟又擺鴻門宴,下官聽得真是心神激蕩啊。棲州百姓有了知州,真是撞了大運啊,有知州在此,何愁棲州不能興旺?” 樓淮祀懶洋洋瞄了梅萼清一眼,也拖了拖椅子坐過來,道:“老梅,你這言行大大不妥啊。是不是有求于我,如我想撈好處,事先便要拍拍馬屁,拍得人通體舒暢了,萬事都好商量?!?/br> 梅萼清責備地看他一眼:“知州果然對我多有誤會,老朽看知州風聲水起,老懷大慰?!彼麎郝?,“知州,幾時動手?!?/br> “什么幾時動手?”樓淮祀裝傻。 梅萼清嘿嘿笑:“知州不厚道了,知州清剿匪徒,屆時棲水必然紅血,為免傷及無辜,老朽總要有所防備?!?/br> 樓淮祀不松口:“哪里要剿了,我這人最不喜動刀動槍了,我現在也不過守株待兔,就怕賊匪上門劫人?!?/br> 梅萼清有聽當沒聽,自顧自道:“知州,我知你定有妙計在手,但,擒眾賊如網魚,一網下去,豈能盡網?總有一二漏掉。他們熟悉水道,一逃三四里,躲藏起來,暗地為禍,真如芥癬之疾,春風吹而生?!?/br> 樓淮祀悟了:“老梅有話直說?!?/br> 梅萼清撫須:“老朽在棲州也當了幾年的官,對縱橫交岔的水道也頗為熟悉,更愿為知州分憂,自請清剿逃逸的匪徒?!?/br> 樓淮祀滿腹懷疑:“你要跟著剿匪?你老胳膊的,能剿匪嘛?!?/br> “總能指個道?!泵份嗲宓?。 “指道?指道要你這個一縣長官出馬?棲州再缺人,也不至于如此?!睒腔挫霌u頭,:“再說了,萬一你傷了,殘了,我去哪找人給澤棲補空缺?” 梅萼清笑道:“不過抓捕幾尾小魚,能有什么危險。自知州來了之后,増兵増馬,只這用人的地方卻是不少,江上要巡兵,城中要戒嚴,脂田那雖用不著棲州防護,可到底息息相關,多少也要意思意思。嘶,這么一扒拉,唉喲,知州手頭上的人手就大大不足嘍?!?/br> 樓淮祀輕哼一聲,別說,還真是。因著事出突然,榷場逢個尾巴,好些商戶的商船都還在棲州沒有離開。這些人不能出事,他得分出一批人來保護,不然,明年的榷場還有誰來? “這個……嘛……” 梅萼清裝著恍然的模樣:“莫非知州怕我爭功?” “放屁,我還缺功勞?”樓淮祀翻個白眼,心里還是琢磨梅萼清是不是另有圖謀。 梅萼清笑道:“是是,不過,老朽確也有一二私心,趁此將縣中幾個兵拉出去練練手,機會難得啊?!?/br> 樓淮祀道:“萬一練沒了,你不會找我哭吧?!?/br> “斷不至于此,斷不至于此?!泵份嗲逍呛堑財[擺手,“他們在旁邊揀些小魚小蝦,見見人血,縱有傷亡,也不會一條命都回不來?!?/br> 樓淮祀又狐疑地看了梅萼清一眼:“你這般篤定他們有去有回?!?/br> “托知州的福,托知州的福?!泵份嗲逍?。 樓淮祀想了想,道:“也好,老縣令老在水道邊打躥,定通曉各處水路,肯來指路掃尾,我自是求之不得?!?/br> 梅萼清大喜,作了揖謝過,又興沖沖道:“啊呀,那老朽明日回澤棲,把縣里的兵帶過來跟知州過過目,再領些兵器?!?/br> “兵器也要我出?”樓淮祀郁悶。 梅萼清也驚愕:“這是自然,老朽只是芝麻綠豆官,連差役都用不起,難道讓老朽出?” 樓淮祀撇了下嘴:“各縣不也有軍備?” “那值當什么?幾把刀擺了,連副藤甲草盾都沒有?!泵份嗲宓?,“澤棲,窮啊。要不,知州撥點銀錢下來修水堤水田?” 樓淮祀怒道:“剛在說剿匪的事,怎又說起農事來,再說,老梅剛從好些富商那坑了錢,怎好意思跟我伸手?!?/br> “富商的錢都是為了血米造田,都有來路的,哪能分去做別的?!?/br> 樓淮祀道:“修堤也是為了田,算了,不能順著你的話拐?!?/br> 梅萼清大為遺憾地住了嘴,告辭后,隔日下午就從澤棲拉了一群雜兵過來。樓淮祀一看,好嘛,半數都是寡兒村的村童。 樓淮祀看他們年幼,道:“老梅,過了啊,他們能多大?你怎拉他們剿匪?” 梅萼清道:“無妨無妨,他們機靈著,別看他們年小,水性好,對四通八達的水道更是了如指掌,知州要是憐惜他們,不如這樣,他們要是抓得逃賊,厚賞一番,如何?” 樓淮祀看著一群要么赤膊要么赤腳,站成一排高矮大小不一的小雜兵們,個個臉上壓抑著興奮和激動。是去抓賊,不去游玩,也不知這些小雜兵高興個什么勁。 里頭一個膽大的,問道:“知州,聽說割一個賊人的頭,有五兩銀子,是真的嗎?” “是啊?!睒腔挫氲?。 小雜兵高興得臉都紅了:“那我少說也能賺個幾十兩的?!?/br> “你人不大,口氣不小啊?!?/br> 小雜兵摩拳擦掌:“是不是大話,知州只看小人能不能抓賊?!?/br> 樓淮祀搖搖頭,橫橫梅萼清,老梅造孽啊,這般小的孩子也塞去抓賊,這心,臟的啊。 “算了,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睒腔挫霌]揮手,把一干小雜兵扔去大校場cao練。 牛叔很喜歡這些兇狠的小崽子,親自指點了一番,回來與樓淮祀道:“郎君,那幾個人孩子出打架頗有點章法,不是什么野路子,只學得不粗,有幾個根骨極佳,郎君不若留在身邊?!?/br> 樓淮祀剝著一碟松子,道:“牛叔,你這見了好的就想鍋里裝的毛病得改改,這幾個小雜兵,蒙老梅的恩怨,差不離都能叫老梅一聲爹,我把他們要來身邊,還教導他們武藝,而他們心中還是‘老梅’這個爹最重要,我虧不虧???” 牛叔細思了一下,笑起來:“郎君說得不無道理?!?/br> “料錯老梅了,還以為真把小雜兵擱去血拼,唉,不夠心狠手辣啊?!睒腔挫胨剖歉锌?,想想又道,“牛叔!” “屬下在?!?/br> “前兩日和老梅說話,不知哪里總讓我覺得不對,細想想又好像是我多疑了?!睒腔挫霌蠐项^。老梅滑不溜丟,好似處處破綻,又好似處處坦蕩。樓淮祀知他有不對之處,愣是抓不住小辮子,納悶地蹲在那,“這便傳聞之中小辮太多,不知抓哪根的原故?” 牛叔慎重問道:“郎君覺得哪處不對?” 樓淮祀道:“嗯,老梅好似什么都知道的樣子?!?/br> 牛叔聽了這話反倒放下心來,笑道:“小郎君,梅明府在棲州為官,自有手段耳目,他知道得不可疑,處處不知才可疑?!?/br> 樓淮祀想了想,也對。他剝好一碟子松仁,顛顛跑去跟衛繁獻媚了,管他什么老梅不老梅的,別壞他事,上天西游他都懶怠管。和自家小娘子捧著一碟松仁,撮著吃豈不美哉。 . 付忱那邊既無路可擇,也只得一條道走到黑,托江石奉上了印有魚令的紙張。 樓淮祀勾唇一笑,將舊紙給了賈先生。賈先生接了紙,兩眼一亮,精神抖擻地取出刻刀,連夜描圖刻令,屋中幾十盞脂燈齊點,亮如白晝,魚令細末處一覽無余,等得天明,又到天昏,終仿得印令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