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夫人叫淚眼朦朧的衛放上前，聽了聽他的嘀咕，道：“哪里是哄騙你？祖母幾時不疼你了，真真的心頭rou?！?/br>
    衛放一時也顧不得姬冶刺剌剌的目光，一抹淚，心酸道：“祖母，這人無心怎么活？祖母老人家沒了我這塊心頭rou，怕是用膳飯不香，小憩睡不著。為了祖母，孫兒也不敢……”

    “半點不假，我這心頭挖了你這塊rou，可不痛得生疼?！眹蛉艘粐@，“不過，你既有心要去，祖母受得了這剜rou的苦痛，你可不要辜負了祖母的委屈，在外頭好好聽三皇子的話，學些眉高眼低的?！?/br>
    “不是啊祖母，這理不通??！ ”衛放聽得直發懵，可恨口舌發拙，不知該怎么辯駁。

    “不通？那就不說吧?！眹蛉诵Σ[瞇地拍拍他的手，“大郎放心，你爹娘祖母幫你去說情，祖母擔保，他二人不會阻你遠游。是吧？老二，阿許？”

    衛放黑色的眼眸充滿了疑惑懵懂與無辜，可憐得令人掩目。他只覺得自己活了十多年，全白活了，比在襁褓之中還糊里糊涂，國夫人說的話比姬冶書房的那本古篆還要難懂。既不懂，還是別聽了，“卡卡”地轉過頭看著衛箏與許氏，眼尾一滴心酸淚，滿目的孺慕與期盼。

    衛箏、許氏回過神來：“這……”

    棲州啊，路好遠的！他們女婿去，那是身有官職不得不去，女兒去那是夫唱婦隨，兒子……也去啊……

    衛箏和許氏大為不舍，他們膝前嫡庶加一塊，也就四個子女，兩個都去棲州這鬼地方？

    許氏膽小聲弱，既不敢駁婆婆的話，又不敢說皇三子姬冶的不是，偷偷扯了扯衛箏的衣袖。

    衛箏輕咳一聲，一理衣袖，又咳一聲，邁了個四方步，道：“嗯……娘親，皇三子……這個棲州吧……這個偏涼……這個……”

    姬冶微笑，道：“養兒長憂，侯爺有何顧慮之處，但說無妨。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遠。衛兄弟雖一心同行，卻也得讓侯爺與夫人安心?！?/br>
    “??？”衛放抽了抽鼻子，更是無措，怎就是他一心同行？他祖母國夫人竟還跟著點頭。莫非自己真的很想同行？怎自己不知??？

    “??？”衛箏與許氏也詫異，看著兒子的淚眼。他夫妻二人怎覺得兒子并不愿往啊。

    衛箏些些發愁，撓了撓頭，知子莫若父，依他之見他兒子九成是不愿去的，在禹京歌舞宴飲不好嗎？再看一眼，衛放仍舊滿含期盼，這到底是想留呢還是想走??？衛箏琢磨了半晌也沒懂，便直問道：“大郎，你莫非想去棲州？”

    姬冶故作吃驚：“衛兄弟，你莫非不想去棲州？”

    他還真不想。衛放哭喪著臉，哀怨地看了眼姬冶，不敢，苦巴巴道：“想去?！?/br>
    姬冶笑與衛箏許氏道：“衛侯與夫人可否給姬冶一個薄面，便允了衛兄弟的心愿。

    衛箏和許氏訕訕一笑。

    國夫人暗搖了搖頭，道：“行了，知道你二人舍不得，時日長著了呢，不差這一時半會的盡孝?！?/br>
    話到這份上，衛箏和許氏這倆隨波逐流的，半依半肯的認下了此事。衛放見大勢已去，認了命，好似一株腌了小半年的腌菜，咸酸交織。

    .

    衛絮在里間都聽呆了，三姊妹面面相覷，他們一家剛還熱熱鬧鬧地投著壺，分著衛繁從棲州送來的土儀，箭都還沒收呢，他們堂哥哥就要隨皇三子去棲州了？

    衛紫扒著門縫，道：“我看堂兄不大情愿去?！?/br>
    人還沒走，衛素都開始不舍了：“二jiejie去了棲州，怎長兄也去？”

    衛絮不語，反倒隱隱生出艷羨之意。后院不過方寸之地，時長日久，便如井底之蛙，不知墻外的天大地大、山高水闊。她往日獨坐看書，書中雖包羅萬象，有些景物，述之極詳，到底是他人之言。他人見青山觀之奇，我見青山，愛之秀，終有偏頗所好，哪能道盡其貌？到底不及親眼見之。

    等得回到院中，衛絮翻開衛繁送來的書冊，這一看再舍不得放手，讓執書等人掌燈，直至夜過子時，才被急得直跳腳的執書勸阻。

    躺在床上仍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會想著船辟白浪揚帆水上，一會又想千傾蘆葦飛鳥離巢，心緒難平之間，便想翻身坐起，點燈作畫，輾轉反側又怏怏作罷，自己不曾見江水之遼闊，亦不成看過霧如白紗籠千里煙草，不知如何提筆。

    衛絮這一夜直胡思亂想至天將明才合了合眼，臉上便透出一點憔悴來，用罷早膳，又將書冊揀起來，執書等人知她脾執拗，不敢堅勸，只得敲敲邊鼓。

    “小娘子生熬了一宿，國夫人知后定要責罵擔憂?！?/br>
    衛絮正要說話，一枚珠子裹著軟緞穿窗而過落在她的手邊，鬼使神差，衛絮纖指一探，將它握在掌中，道：“罷，你只念得耳朵疼，我去園中轉轉?！?/br>
    執書喜道：“轉轉好，轉轉好，書畫又沒長腿，不論幾時都可看，園子里開了好些花，再不賞，說不得就錯過了?！?/br>
    衛絮尋了個借口，棄了執書，獨自慢慢走到內外院中間的夾道小園中。

    “我還道你會不來？”姬冶從翠竹后轉出來，笑道。

    “既如此，何必傳信？”衛絮反問。

    姬冶：“總要試上一試。不試全無可能，試上一試，焉知不會意外之喜?！彼谑噬?，低笑，“我當你避之不及，逃之夭夭，不曾想真來了?！?/br>
    “這是衛侯府?！毙l絮道，“家為心安之所，我在自家園子里難道連逛都不能逛？倒是皇三子，效仿梁上君，翻墻而入，意欲何為？”

    姬冶道：“你都罵我是梁上君子了，梁上君行的是盜竊之事，只我竊的非……”

    衛絮沉下臉：“三皇子慎言?！?/br>
    姬冶將脫口欲出的調笑之言咽了回去，道：“我要去棲州了?！?/br>
    衛絮奇道：“那去便是，男兒須行千里路，三皇子不似多有顧眷之人?！?/br>
    “果然是沒良心的丫頭?！奔б陛p哼。

    衛絮粉面微紅，雙眸卻仍是梨花照水，清冷無波：“無有多言，便愿三皇子一路順風?！毕胂胗痔砩弦痪?，“勞煩三皇子多照顧些堂兄?！?/br>
    姬冶聽她語氣中似有羨意，道：“不如，你扮作小廝一道去？”

    衛絮頓時惱了，怒道：“三皇子胡說些什么？你是皇家子弟，我是一介孤女，便可隨意拿話欺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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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章

    奔者，棄家之人, 無親無義無儀。

    姬冶大為后悔自己出言無狀, 縱是戲言也是輕賤了衛絮, 他起身一揖，正色致歉：“是我無禮，出言不遜, 輕侮了娘子?！?/br>
    衛絮見他不是作假，收了怒容, 她無意不依不饒道：“三皇子此去棲州, 多加小心, 遙送平安?！?/br>
    姬冶有點發急：“我真是無心的?！彼粫r忘形，真沒有挑嗖衛絮棄家奔逃之意。

    衛絮道：“三皇子的歉意我已然收下, 我也沒有生氣, 只我將丫頭撇下, 獨自出來半晌，怕她們生急找尋?！?/br>
    始冶極擅察人思緒, 知道不是衛絮的借口，輕聲道：“我去棲州后寫信給你?！?/br>
    衛絮半回身，暗想姬冶這說得什么夢話, 衛侯府再沒規矩, 府中也不會將一個非親非故的外男遞的書信送到她手上，前腳遞進府，后腳擺在了她祖父的書案上，屆時, 她還要不要活。

    姬冶笑道：“我自能送到你手上?！彼植皇巧底?，還能從門房送進來不成。

    衛絮瞪他一眼，道：“閨閣的規矩與言德，我知之，守之，三皇子的信，我再不收的?！彼磺?，轉身輕風拂柳似得走了。

    姬冶拾起石桌上落下的一片竹葉，輕笑，暗罵：小白眼狼。轉而郁悶：自己居然還樂此不疲。靜立一會，又自我安慰：到底是自己說錯了話，怨不得衛絮給自己臉色，設身處地，有人敢對他胡說八道，明年墳頭草比人高。

    .

    姬冶離去后卻不知衛絮心湖潮起，沿著園中小徑漫行，園中綠樹成蔭，花草堆翠，繁花點點，池中魚躍，檐上鳥嬉……一步一景，人力所成，既富貴又雅致?？蛇@哪敵天成？衛繁寄與她的畫中，高山峻嶺，是何等得鬼斧神功！浪拍兩岸，水鳥高飛，又是何等疏闊！云壓水，天際一線，又是何等滄茫！

    不見高山，不知人之微芥；不見水遠，不知力之窮渺。

    執書找到衛絮時，不知怎的，心里慌慌的，忙換上笑臉，輕輕快快地疾走到衛絮身邊，笑道：“可算找著小娘子。小娘子，昨日你挑揀土儀玩器送去陳家，陳家小娘子今日回了禮與信來哩?！?/br>
    衛絮回過神，她與陳思薇親厚，笑道：“不過滿紙啰嗦，不看也罷?！弊焐媳г?，人卻早已起身。

    執書悶笑。

    陳思薇回送了一方墨與幾樣顏料，衛絮看了看，眼里帶了笑意，道：“也不知阿薇是哪得的，倒便宜了我?！庇挚措S禮來的信箋，這一看，卻收了笑。

    執書等幾個丫頭不明所以，互看幾眼：“小娘子？”

    衛絮咬了咬牙，一聲不發，玉頰染著緋色，眸中浸著水氣，卻是氣狠了的模樣。

    執書幾人難得見她氣成這樣，在謝府時，衛絮生氣，也大都是悶悶的，自怨自艾，難以排遣釋懷，獨自感傷。卻不似這次，竟有嘲恨之意。

    “小娘子？”

    衛絮擺了擺手，不答。她胸口堵著一口悶氣，噎得渾身難受，看著攤在書案上的冊子。賈先生端得好畫功，勾線利落，將一個異族農家女子勾畫得栩栩如生。

    執書等看她又平復下來，輕手輕腳去理事。

    衛絮抬眸問道：“你們這是做什么？忙忙碌碌的？”

    幾個丫頭道：“奶娘道：大郎君要遠行棲州，小娘子是堂姐，自當要置別禮?！?/br>
    衛絮點了下頭，手指撫過畫上異族農女背著的背簍，又聽執書等細聲嘀咕地出行要備的辟瘟丹等物，突生一腔孤勇，道：“我去找祖父，稍后便回?！?/br>
    .

    “你說什么？你要隨大郎去棲州？”衛詢差點把自己舌頭給咬了。自己這個孫女兒大白天魘著呢？怎么說起胡話來。

    衛絮話出口后，反倒不似來時那般惴惴不安與倉皇失措：“祖父，孫女不是戲言?！?/br>
    衛詢納悶：“這都不是戲言……”

    衛絮深深一福禮，眼眶微紅，聲咽道：“祖父，孫女想去棲州，一來：是心之所向，素履可往；二來：孫女知道祖母在我親事上為難?！?/br>
    衛詢一怔，收斂神色，端坐在那問道：“哪個丫頭婆子嚼舌根嚼到你耳朵里？”

    衛絮搖搖頭：“孫女兒知道外祖母家不是良配……”她有些難以啟齒，頓了頓，這才忍羞直言，“孫女兒還知道，祖母本意想與福王府結親，只不過，福王府拒了……”

    衛詢怒道：“你從何得知？”

    衛絮怯怯地看了衛詢，道：“還有，福王府有意四meimei?！?/br>
    衛詢越發吃驚，怒火都小了不少：“你這又從哪聽說的？”

    衛絮遲疑不答。

    衛詢笑道：“你不說清道明，祖父是不會應你任何事的。談話即是對陣，劃下楚漢兩界，擺明車馬。你叫了陣，卻說一半藏一半，我豈能應戰？”

    衛絮本就有應變之力，當即道：“可我們是祖孫二人?！?/br>
    衛詢道：“論這般講，你對祖父欺瞞，豈不是見外生疏？”怕自己語氣不佳，又道：“絮兒，你是我孫女兒，祖父總是會為你做主的，咱們家，大都是幫親不幫理的?！?/br>
    衛絮想說幫親不幫理好似不是值得夸耀之事。她沉吟一番，道：“是我姨表meimei告訴我的?！?/br>
    謝、衛兩家互不服眼，如今更只剩一點面子情，連著節禮都比年薄了好幾分。

    將衛絮許回謝家這事，原本是謝老夫人的一段心事。自己女兒早逝，扔下僅有的稚女好不可憐，衛家又不是詩禮人家，能教出什么好來？謝老夫人心疼，常接外孫女回謝家長住。

    衛絮才貌雙全，當得佳婦，惜乎失怙失恃。謝老夫人愛外孫女兒品貌，又憐身世孤恓，想著不如長留謝家放在自己跟前看顧。然而，此事，不過謝老太爺還是謝家幾房舅舅都是曖昧不明。

    等得衛絮回了衛家，遠了謝家姐妹，謝老夫人的這段心事就黯淡起來，再皆衛家無意，以致這樁親事虛淡得只剩點灰燼。

    等得崔和貞被樓淮祀與姬冶使不入流的手段塞給了謝家三房，他二人行事不怎么周密，謝老太爺查明此事后，吃人的心都有?；首又x家奈何不得，遂把賬落到了樓淮祀頭上。樓淮祀的棲州行可謂是幾方人馬齊齊架火，謝家也沒少出力。謝家記恨樓淮祀，與樓家結了兒女親家的衛家，難免又遭謝老爺子的一分遷怒。

    自此，謝老夫人那段要外孫女兒長留謝家的心事，終化烏有。

    衛家樂得輕松，一個從未想許，一個不再想娶，真是再默契不過。衛家國夫人非但不以為意，還在家中宴飲了一番。國夫人自打與謝家結過親家后，便覺得謝家是個外光內糙的，她對謝家都不大中意，便是衛絮的娘親，老太太也有隱藏的一點怨氣。

    兒媳許以長子情深，只以情論，可謂生死相依。然，為母呢？她自己隨夫赴了死，衛絮何其無辜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