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也罷, 你們都下去吧?!毙l繁不與她們為難,打發掉人,往簟席一坐,順手將腕上的玉鐲退下棄在一邊,發鬢間的牡丹吐蕊釵也拔了下來?!斑€是這樣自在些,省得硌到?!?/br> 衛紫趴在欄桿上,將一枚梅子扔進水里,看著零碎的燈影,忽回頭:“我娘親說水里面都有淹死鬼,也不知會不會爬上來?!?/br> 衛素本就膽小,一口氣上不來,臉都嚇白了,顫聲道:“四……四……meimei,不要胡說,這……這是家中的池子,哪哪……也不曾淹死過人,哪會……有鬼?!?/br> 她越是害怕,衛紫越是高興,更有了說的興致:“雖是蓋園子時挖的湖,說不得底下就相通的水道,連著各處湖泊,那些鬼啊怪啊,又有神通,不定就過來?!?/br> 衛素眼角噙淚,整個縮成了一團。 衛絮無奈,開口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四meimei不要掛在嘴邊唬詐人。再說,縱有鬼,輕易豈能讓你遇上?” 衛紫吐吐舌:“人死不就成了鬼?人多鬼不也多?” 衛絮道:“生死往復,春秋寒暑,多少生?多少死?人死不歸土,都成了鬼,豈不是要摩肩接踵?轉身都難?” 衛紫轉著眼珠不說話,衛素卻是想偏,抖擻道:“那那……鬼不是比人還多?” 衛繁半點不怕,摸出一沓的辟邪符,一人分一張,想想又給衛素多塞了一張:“樓哥哥從白馬觀要了好些,都是得道的道長親手畫的?!币娦l素還是可憐兮兮的,又摸出一串佛珠,“三meimei別怕,我這還有佛珠,你戴上。再多的鬼都不敢近身?!?/br> 衛絮捏著辟邪符,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端詳一番,朱砂艷色,落筆飄逸,竟頗為精致:“這白馬觀是在哪處?未曾有耳聞?!?/br> 衛家因著一個衛詢,不近僧道,國夫人來來去去,走得最多的也就保國寺,問老太太京中道觀、寺廟,老太太可不怎么數得來。謝家卻不同,謝家禮佛人家,年年布施,京中大小寺廟、道觀都得過謝家的施舍,謝老太太還喜愛帶著家中小輩去寺中拜佛。但凡有名點的佛家道場,謝家都有親近。 衛絮長住謝家,耳濡目染,自也知曉京中各寺各觀,乍聽什么“白馬觀”,竟是不曾聽過一耳朵。她有點擔心,樓淮祀別是大網網魚,給人騙了。 衛繁坐那咯咯直樂,道:“聽阿兄說是個山中小道觀,香火不旺,觀中道人卻都是苦修的,也在山下治病救人的?!?/br> 樓淮祀忙成狗,就把衛放綁去幫手。 衛放扭捏半天,他能幫得什么?等得一聽去各寺觀要符要藥的的,衛放頓時來了勁,這他會啊,不就是去僧人道士前頭耀武揚威、仗勢欺人?這他干得來。 樓淮祀還犯了小氣勁,手上越有錢越摳門,不忘叮囑衛放:“強取豪奪之事不可為,只你我求買符、藥,都是一沓一沓買,既如此,怎能與一張一二張同價?” 衛放聽得連連點頭,對,要讓那幫子道士、禿驢便宜點。 他二人帶著健仆打家劫舍似得掃蕩京中寺、搞、搞得一干出家人叫苦連天,姓衛的,就沒生出好種來。 唯有白馬觀的道士挺高興的,他們這道觀屋破米缸工,長老都下山為針炙賺米糧活命,聽得兩個貴公子要買符,幾個道士生怕跑了主顧,忙搬出黃符紙、筆墨硯臺,馬不停歇地畫起辟邪符了。 樓淮祀與衛放面面相覷,他二人似被反劫了。 間中一個瘦道士還與衛放兜售起丸藥來,張口便是“不老丹”。衛放杵那沒事可干,將嘴一撇,鼻子一歪,譏道:“不老丹?你自家生得如同風干rou,怎不自吃一丸?” 瘦道士也不生氣,搬出一桶魚來,叫衛放上前細看:“天上飛、水中游、地上跑兼有老幼,與人同,小郎君認不認可???” 衛放點頭:“是?!?/br> 瘦道士得意了,摸出一丸藥,黑不溜秋,跟身上搓出的澡泥似:“小郎君且看,這便是不老丹?!?/br> 衛放哈哈大笑:“老不老我不知,我看連丹都不是,倒像泥丸?!?/br> 瘦道士仍舊樂呵呵的,將丸藥投入水中:“小郎君再看?!?/br> “牛鼻子,莫非這些魚還成幼苗不成?!毙l放揉著肚子探出頭,這一看,魂飛魄散,跳起來幾尺高,桶中活魚全肚皮翻白歸了西,死得不能再死。 “這是不老丹,不是長生不老丹,中途夭折,自不見老?!笔莸朗刻绞?,“如何,小郎君要不要買上 一丸?居家遠游之良方啊。小道量小郎君有緣,買了丸藥,再贈你幾張辟邪符?!?/br> 衛放魂都快嚇沒了,哪還敢買,恨不得把腳扛肩上逃走。 他不敢買,樓淮祀卻是看得嘖嘖嘖得稱奇,兩只眼落在不老丹上眨都不帶眨的,拉了瘦道士買了丸藥 ,將饒送的辟邪符塞給衛放壓驚。他是貪心不足的,買丸藥不算,又盡心盡力拐帶起道士來,一心想把瘦道士哄去棲州。 瘦道士與樓淮祀翻了半天的嘴皮,也不知樓淮祀許了什么,竟真得收拾包袱隨他們下了山。 衛放失魂落魄:他這個妹夫好似不像個好人,買毒/藥跟白撿了金銀財寶似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行,他也要買顆不老丹給他meimei傍身。衛放思便行,纏著瘦道士硬是分走了一顆?;氐叫l府,連毒藥和辟邪符全給了衛繁。 . 衛繁說得眉飛色舞,衛素聽得抖成了一團,不知怎得想到:果然不能讓兄長替她置買,這要是也給她尋一味毒藥來,她怕是立馬能暈過去。 衛紫聽得張大嘴,她二jiejie竟手握劇毒之物,唉,可惜她無處尋去。 衛絮臉色微微發著青,半天才勉強道:“也好,棲州不是善地,只當后手?!?/br> 衛繁倒沒想到這些,她不過好奇兼好玩,只當得了稀奇的玩物收在那。 衛紫嘆口氣:“二jiejie真要隨著二姐夫去棲州?依我看,全天下就沒比禹京更好的地方,二jiejie離了京,可不是好事?!?/br> 衛絮難得竟有一絲贊同:“四meimei這話不全對,也不差,禹京天子腳下,繁華盛都,勝卻他鄉無數。不過,別處自有長處奇景,縱是棲州,我翻縣志,亦說風景奇秀獨好,二meimei游歷一番,未常不是好事?!?/br> 衛繁一擊掌,笑道:“我私底也這般想,棲州有百族,飲食習慣各不相同。湖里有白尾魚,rou細獨刺,鮮美異常;竹中有蟲,煎炸之后奇香無比;水有菜,切碎調羹又鮮又甜。他們那有個什么族,慣將菜米同炊,再不要另烹rou蔬……” 衛絮側臉看衛繁圓圓的臉無一絲陰霾擔憂,反倒滿是向往好奇,不由微微一笑。將心比心,自己要是去陌地,可能與衛繁一般興致高昂,無有退縮畏怯?怕是……不能吧? 衛紫趴在圓鼓凳上,聽了半天沒聽出趣味來,道:“又是魚,又是蟲的,聽著便嚇人。今歲牡丹宴,我還想裁新裙子與二jiejie同去呢,阿娘替我打得和牡丹釵好看得狠?!彼q帶稚氣,拉拉衛繁的袖子,“二jiejie,你能不去棲州嗎?你走了,我尋誰說話?” 衛繁收起笑,默默搖了搖頭:“這可不成,我都答應樓哥哥,要陪他一塊去?!?/br> “二姐夫也真是的,他就不能晚些娶你?”衛紫紅著眼抱怨 ?!熬退闳⒘?,先留你在衛家也是好的?!?/br> 衛素緩過了一點勁,小聲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二jiejie許了二姐夫,自要跟了去?!?/br> 衛絮輕哼一聲:“女兒家便是這般不占便宜,愿不愿的,也無人多問,任由男兒郎獨斷?!睒腔挫刖挂彩莻€專橫的,非得帶了衛繁去,可見心里頭想得還是自己。 她這話不知哪處合了衛紫的心意,點頭道:“大jiejie說得是,我們最是可憐了?!庇植恢?,“不過,要是我以后嫁人,我要做那個獨斷的。 ” 衛紫臉尚稚氣,這般一本正經地提及自己終身,饒是衛絮也不禁失笑。 衛繁想了想,這才道:“我說了心底話,大jiejie和meimei可別罵我沒良心,除卻離家太遠,心中思念你們外,我心下還是樂意去走走的,天大地大,不知有多少我沒見過的,沒看過的,沒聽過的。別人一世未必能見,我卻能親眼去看,如大jiejie所說,算是幸事?!?/br> 衛紫道:“無非山山水水,有什么看頭,看了也就看了,還能搬回家去。城外也有好山,也有好水,再不同,還不是山和水。 ” 衛素跟著點頭:“二jiejie,路途長遠,不知要吃多少苦頭?!?/br> “眼下說不怕吃苦,倒似說大話,等我去了才知怕不怕?!毙l繁星眸染笑,“不過,我信樓哥哥?!?/br> 衛絮不語,只問道:“你可有理出單子來?還有缺得沒?” 衛繁有此事心虛,小聲道:“我都沒怎么管,一并交給祖母和娘親打點了?!?/br> 衛絮皺眉:“祖母年事已高,嬸娘也有忙碌處,你這般撒手不管……”好似有些不妥。 衛紫護道:“二jiejie肯定是搭不上手,再說,祖母與伯母定巴不得二jiejie不管?!?/br> “為何?”衛絮認真追問。 衛紫一撅嘴,道:“我娘說:兒……兒行什么什么……” “兒行千里母擔憂?”衛絮替她填補。 “正是?!毙l紫直點頭,“我娘親說:二jiejie去棲州祖母與伯母心中都過意不去,恨不得將萬千瑣事都替二jiejie打理好,也好減些歉疚之意。二jiejie這是有意而為?!?/br> 衛絮一愣,低喃:“原是這般?!?/br> 衛繁也是一愣:“我未曾細想,只是阿娘與祖母不許我搭手,我便丟了開去?!彼妵蛉伺c她娘親真心實意不愿她動手,更愿事事親為,遂任由她們打點。 衛絮嘆口氣,她這個堂妹不自知間做得卻是最合宜之事,反倒是她拘泥了。 夜色漸濃,衛紫卻是毫無睡意,嘰嘰咕咕地說些閨中瑣事,直說得口干,又抱怨春早沒有瓜果解渴,臥在席上,忽又加上一句:“要有好久才能再見二jiejie,二jiejie有稀奇好玩的,要時不時遣人送來與我?!?/br> 衛繁點頭:“我記下了,你有事,也要捎信來?!?/br> 衛素幽幽嘆口氣,衛繁一嫁一走,她在家中就冷清了 ,衛紫與她合不來,衛絮她有些怕,沒了衛繁,好似她們再捏不到一處。 衛絮看著岸邊黑魅魅的一株垂柳,依稀能見柳絲拂著水面,拍遍欄桿,折柳送別,真是處處離別意啊。 “大jiejie?!毙l繁輕喚她一聲。 衛絮回過頭來:“二meimei?” “大jiejie,我走后,你能不能多來我娘親處走走,陪她說說話?”衛繁將貝齒咬著唇,似覺難以啟齒,“我知為難了大jiejie,我娘親是個好熱鬧的,人多她便開心?!?/br> 衛絮確實為難,她,她不知與許氏說什么,她說得許氏未必知,許氏說得她未必懂,要推脫未免不盡人情:“嬸娘她,喜好如何?” 衛繁笑道:“大jiejie閑了便去我娘親那走走,不拘說什么,也不必多思,只別客氣,大jiejie有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問我娘親去,縱是使性子也沒事……” “這如何使得?”衛絮長眉都快擰成麻花了。 “怎么使不得,大jiejie要是沖我娘親使性子,我娘親心里才高興呢?!毙l繁抿著嘴笑,“親近之人禮多了才生疏?!?/br> 衛絮咬咬牙:“不瞞二meimei,此生我所擅長,若我不盡人意,還望二meimei見諒?!?/br> “哪里哪里,是我為難了大jiejie?!?/br> 衛素聽著她們說話,一言不發,難掩失落。 衛繁又道:“我是不孝之女,一朝遠去不能承歡膝下,就盼著我爹娘身邊不至冷清。三meimei一向孝順,她心又細,我一走她定會更加體貼。只我貪心不足,還想拉上大jiejie,就盼著我娘親身邊熱鬧些?!?/br> 衛素偷偷抽噎一下,先才的一點委屈煙消云散。 衛絮沉默半晌,輕嘆一口氣,輕聲道:“二meimei去后,多加保重?!?/br> . 樓淮祀與衛繁的婚事,省心是真省心,體面也是真體面,聘禮皇家出了,連衛繁的嫁妝都是皇家出的,比擬著縣主的規格,再加上衛府搜羅來的嫁妝,可謂十里紅妝、絡繹不絕。 禹京百姓就看兩家依仗穿梭似得,今日將軍府這邊大張旗鼓去下聘,衛家喧喧鬧鬧回采禮。 熱鬧看得還沒回過味來,兩家竟開始嫁女娶婦。這未免太快了些?還是皇家主事呢。禹京人性好熱鬧,又愛說閑篇,樓衛兩家婚事急得蹊蹺,再一打聽,衛家長房長女未嫁,樓家嫡長未娶,這……怎行二的倒是先嫁先娶了?紛紛猜測里頭是不是另有玄妙? 譬如:樓家子命不久矣,將死。 再譬如:衛家女得怪疾,早婚為治病,退一萬步,治不好,也有魂歸處再有些猜想便有些不堪入耳,什么早已珠胎暗結,什么內宅陰私…… 衛家饒是早知必有閑言,還是氣歪了鼻子,在肚里將樓淮祀罵了一遍又一遍。 婚禮樓淮祀不必cao心,大雁卻要他自行獵來,春回的大雁倒了血楣,樓淮祀帶著一幫人,一口氣捉了好幾只。 衛繁嫁妝出門時直引得京中人呼朋喚友擠來觀看,道兩邊幾壘出人墻來,眼看著一抬又一抬的嫁妝抬往將軍府,左看望不到頭,右看望不得尾,直嘆衛家富貴。 只富貴人家好似有些怪,那一眾高低胖矮、似紙糊如土捏,似刀砍似鑿砸,長得全然漫不經心的婆子是怎么回事?看著怪,相著奇,夾在里頭不知什么路數。 思來想去,猜來覆去,許是鎮鬼壓邪的? 好事百姓驚奇,姬明笙都快傻了,她在內院招待女客,內管事掌著安放新婦嫁妝之事,她是一面拿著衛家的嫁妝單比對的,從一眾死物再到一眾活物。 衛家也齊全,女兒要隨夫遠行呢,還陪嫁逗趣的鳥兒,都拿去掛好掛好;喲,還有小狗,再一看扎著個紅綢,由小丫頭抱著,胖嘟嘟的,怪討喜的,有趣有趣;再比對別的,陪嫁來的侍婢,應當的應當的,問幾句也安派下去。 內管事一抬頭,入眼簾奇形怪狀一伙婆子,出的氣倒不過來 ,差點厥過去,喲,還抹臉涂脂粉,這嘴點上胭脂一回怎么也得要一小半斤。 衛家也忒講究了些,粗使的仆婦就不必這般打扮了,怪嚇人的。問,是掃地的還是倒夜香啊什么的,答更衣倒水的。 內管事驚得筆都差點扔了,舔著墨,將舌頭舔得烏黑的,踮踮腳,里頭還有一個高壯如鐵塔般仆婦,粘上胡須就是翼德穿了女裝。她她她,還沖他笑呢,這一笑,內管事只感自己天靈蓋都要驚得飛了出去。 他驚懼之下,連滾帶爬跑去找姬明笙了。姬明笙先還奇怪:區區陪嫁的仆婦怎么把自家內管事嚇成這樣,好歹還跟著他們家樓將軍上陣殺過敵的。 等到樓淮祀院中,看著這些個仆女,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端得鬼斧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