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
這異象也被桐傅遠覺察到,他遙望遠方,眉梢挑起,臉上終于露出一分得色。 鬼童蘇醒了。 此地不宜久留,趁現在鬼面具被震懾桐傅遠該立刻離去。但轉身離開前他習慣性將睜開靈性的雙眼,望向峽谷方向。雖說一起都在按照計劃進行,但桐傅遠總覺得心里某處不踏實,就像浮在半空,無處著地,這種感覺對靈媒來說很不好。 所以在發覺鬼童蘇醒,按理說一切都將成為定局的時候,他仍不放心地,確認般向那邊望去一眼。距離和遮擋物對靈媒來說不算任何阻礙,他那雙漆黑眼瞳看的是隱藏在世界萬物外表下的,更本質的事物。能量的流動,力量的變化,一切都在桐傅遠的眼下無處遁形。 他能游刃有余在圣楔會與人類社會雙方游走,無人能覺察到他的雙重身份,正因為這雙眼睛。上輩子桐傅遠全盛時期的時候,他的眼睛甚至能直視大天坑。所以對鬼童和天坑裂縫,桐傅遠并沒有太過在意,他們身上的扭曲能量還傷不到他。 桐傅遠將會為今天的大意后悔莫及。 他睜眼看向峽谷時,看到的不是鬼童怨念,也不是被完全激活如長龍般舞動的火痕。耀眼奪目的赤紅色占據了桐傅遠全部視野,像流淌熾熱的巖漿,又像直視太陽。 桐傅遠驟然痛苦閉眼,兩道血痕從他眼角倏然流下。同一時間那些鬼面具們毫不猶豫飛速旋轉鉆入地下,轉瞬間地面上只剩無數個泥坑。它們瑟瑟發抖,似乎在躲避什么對它們來說極端恐怖的事物。 —— 仿佛是一瞬間,又像是過去了無數年。即便巫嶸能判斷出淹沒他的血海是幻覺,但那種強悍恐怖的,能將他連身體帶靈魂碾碎的力量卻并非幻境。濃重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將他淹沒,恍惚間巫嶸似乎看到無數慘烈景象,屠殺,犧牲,鮮血,火焰,但奇異的是,除了最開始沖擊那一刻,接下來巫嶸并不覺得痛苦。 明明rou體在血海中顫抖痙攣,近乎崩潰,但無形磅礴的能量從他靈魂深處漸漸浮現。這種力量并不同于鬼王之力,并非巫嶸漸漸找回的,屬于上輩子九星鬼王的力量,而是某種藏得更深,更安靜的力量。明明處于能將他毀滅的血海中,巫嶸卻難得升起一分饑渴感。 餓。 非常餓。 靈魂深處那種仿佛有無底空洞的感覺又出現了,比之前更強烈難忍,他身體里仿佛住了頭饑餓的野獸,正不滿咆哮,對身旁涌過的能量貪婪垂涎。巫嶸的意識都有一瞬被帶偏,直到一股熾熱熟悉的焰光落到身上時,他的理智才重新回歸。 嘴里是淡淡血味,巫嶸無暇去想究竟是剛才精神緊繃咬破了舌頭,還是他真從那天坑之力幻化的血海上咬一口。巫嶸睜開眼時幻象已經消失了,傅清擋在他的面前,桃木劍上燃起耀眼火焰。這似曾相識的體位狀況讓巫嶸心尖微顫,下意識望向傅清的腳下。 沒有一東一西的影子,也沒有迥乎不同卻詭異融洽的氣質。他就這樣安靜站在那里,劍尖斜向下。巫嶸看到有血滴落,他立刻想起之前刺穿傅清胸口,攥住他心臟的鬼童,但巫嶸定定立在原地,沒有上前。 簽訂陰陽契約的雙方,不用言語就能心有靈犀,知曉對方心中所想。 不要向前。 這場戰斗無人能插手。 巫嶸不是聽話的人,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但眼前白色背影中透出的,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卻讓他眼底浮出幾分復雜情緒。 殘魂終會回歸,無論傅清還是南對巫嶸來說都是特殊的存在,饒使他很少為還未發生的事上心,無事時也曾想象過各種情形。有大鬼解開五層封印,順理成章殘魂融合的。也有深陷致命危機險境,傅清突破自我引導殘魂融合的。危險從來都是突破的催化劑,這點巫嶸深有體會。 現在的情況更像是險境突破,但其實并不是。巫嶸看到傅清手腕上纏著一根紅繩,紅繩垂落向下,一直連接到下方的符陣,就像醫院里的一根輸血線。大天坑裂縫變異,鬼童完全蘇醒,按理說符陣將會被徹底激活,洪崖與渝州兩地區的生機都將被抽干。 但眼下符陣卻像被安撫下來了一樣,渾厚強悍的力量變得安靜平和。脈搏般的震動從符陣沿紅線到傅清的手腕,與符陣相連,以一己之力供給符陣能量。再強大的人都該被這恐怖的陣法吸干,但傅清仍站在那里,雪白道袍下的身體略顯瘦削,卻并不瘦弱。 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勢自他身周彌漫開來,如亙古不變的山巒礁石,任憑風吹浪打都不會動搖。 ‘當人們遇到危險的時候,我就會出現?!?/br> 這句話忽然從巫嶸心底浮現出來,似乎有誰曾在他耳畔說過。那聲音低沉堅定,能想象說出這話的人定是言出必行。 ‘我足夠強,不會遇到危險?!?/br> 另一個聲音響起,冷淡漠然:‘需要保護的是弱者,他們終將被歷史長河淹沒。人的生命如此短暫脆弱,你的保護毫無意義?!?/br> 對方似乎又說了什么,但巫嶸聽不清。鼻尖一燙,他抬起頭,發現傅清已豎起桃木劍,劍尖斜向上,直指如蜘蛛般盤踞在符陣中央,渾身血紅的鬼童。白金色的雪洋洋灑灑從天空落下,熾熱guntang,這不是血,而是火焰。 巫嶸從未見過的,白金色的正陽火。血紅虛影在傅清身上若隱若現,他開口時聲音低沉平靜,和巫嶸剛隱約聽到的一模一樣,蘊含著無窮道義。 這是傅清南的聲音。 他說:“陽?!?/br> 剎那間,白金火焰燃成一片,如同璀璨奪目的太陽落到峽谷之中。 第213章 巫嶸從來沒有見過白金色的火焰,相比原本或金紅或赤紅的正陽火,白金色的火焰帶給他極端濃重的危機感,從頭發絲涼到腳底,心跳加速,油然而生的畏懼戒備仿佛遠古時期的野獸第一次看到熾熱火焰時的躁動。 不僅是躁動,還有敵視,戒備,以及隨之而生的強烈戰意。水火天生不相融,最強者只能留下一個。但契約就像雙方間的緩和劑,柔風般撫平戰意,明明對陰氣過重的巫嶸來說,白金色陽火對他也有致命克制的,但掠過他身畔的火流雖然仍舊熾熱,卻更加溫和,像午后暖融融的陽光,只帶來溫暖,沒有任何敵意與攻擊性。 契約仍在,巫嶸相當于火焰的第二個主人。簽訂陰陽契的雙方本就該是彼此守護,彼此信賴,而不會互相傷害的。但現在傅清,或者說傅清南的力量實在太強悍,就算巫嶸站在傅清身后,又有契約存在,那股能焚燒世間萬物的恐怖熱度仍沒有被完全擋住。 熾熱的風掠過身體兩側,帶走一切水汽,就連皮膚都干燥起來,面皮發燙。過于刺眼的白光讓巫嶸下意識閉上了眼。這就是至陽至剛的火焰,難以想象被白金正陽火包圍的鬼童正遭受多么強悍恐怖的攻擊。 “啊——?。?!” 閉上眼后其他感知反倒更加敏銳,巫嶸聽到火流燃燒時如狂風呼嘯一般的聲音,聽到鬼童刺耳尖銳的嘶吼聲。這嘶吼中少了幾分怨念,多了許多復雜難辨的情緒。正陽火是天下一切邪物污濁的克星,如臟污的積雪注定會在陽光照耀下溶解。 陰陽契仍在,不必睜眼巫嶸就能感知到傅清的動作,而且比用眼去看能‘看’到更多。他看見傅清渾身都彌漫著白金色的火光,火焰灌入他手中的桃木劍,灌注到他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熊熊燃燒的火焰激蕩起浩瀚磅礴的威勢,水波般一圈圈向外擴散。 這氣勢甚至引動了外界事物,巫嶸‘看’到一個光點從遠方疾馳而來,如流星劃過天際,最后落于傅清手中。光點來的方向是尸洞,巫嶸猜測可能是那柄拂塵。光點毫無阻礙就融入到這片茫茫白金光暈中,火焰隨之暴漲,黑夜亮如白晝,蒼穹之上像是升起了另一個太陽。 在如此強悍威勢下巫嶸條件反射將五感盡數封閉,身體恢復正常,不留半分骨頭和陰氣在外。即便如此他仍覺得像處在火山爆發的現場,就連鬼童尖銳嘶吼聲都聽不到了,四面八方盡是火焰猛烈燃燒帶動的呼呼風聲,以及桃木劍撕裂空氣的刺耳聲響。 在這種強壓下巫嶸體內的力量也開始自發運轉,原本陰氣過剩陽氣式微的身體得到純粹陽氣的沖擊,帶動陰陽二力都在巫嶸體內旋轉起來,此消彼長,消盡又生,如同兩條互相追逐的陰陽魚,而核心處正是繭化后的蠱種。 巫嶸能清晰聽到蠱種的心跳聲,那從它結繭后就再未聽到過的聲音由弱變強,從緩慢到急促,最后和巫嶸的心跳聲合到一起,強健有力,迸發出旺盛蓬勃的生機。蠱種已經準備好孵化了,只要融入金屬性純粹之物它就能立刻破繭而出,與此同時巫嶸的意識與蠱種連接到一起,一個個陌生漂亮人影從他眼前閃過,或嚴肅或慈善,或年輕或年老,絕大多數都是女子,皆美貌明艷,楚楚動人,唯有一兩個男人,卻也陰柔勝過陽剛。 巫嶸意識到這是什么,這是歷代收復蠱種的巫家人,而當他看到最后那個略顯模糊,但仍舊美麗動人的背影時,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情緒從巫嶸心底升起。 那人是—— ……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刻鐘,也可能是一小時。眼皮外覆上熾熱溫度,是人類掌心的熱度,他輕聲溫和對巫嶸道:“可以睜開眼了?!?/br> 巫嶸緩緩睜開眼,那種玄妙的感覺隨之消散。他最終沒能看到那人轉過身來,但巫嶸并不遺憾,他知道那個人就是巫橈,他的姨婆。冥冥中的預感讓巫嶸明白,等到孵化蠱種的那一天他們會再相見。 閉合許久的雙眼不適應外面的光亮,但對方的手很體貼地擋在巫嶸眼前,沒有立刻挪開。巫嶸終于睜開眼,看向眼前的天師。熟悉的黑白道袍,布履竹簪,熟悉的收劍動作,不熟悉的是他的眼神。那是歷經滄桑卻仍舊平靜的眼神,猶如一汪深潭,有著歲月烙印上的智慧與安靜。 這種安靜平和甚至超越了俊逸非凡的外貌,讓他能融于人群與自然萬物中,就像天生該在那里一樣自然隨和,不會引起過多的注視。天師迎向巫嶸略帶審視的目光,在他想開口時豎起手指,抵在自己唇邊。 “不要說出我的名字?!?/br> 天師輕聲道,寶石般的瞳仁里倒影出巫嶸的身影:“還不到我該回來的時候?!?/br> “他可是已經叫過好多次了?!?/br> 巫嶸不咸不淡道,意有所指,目光挪到鬼童身上。就見符陣已徹底崩解,水桶粗的符繩如一條條切段的蟒蛇掛在四方崖壁,地面,深坑中,顏色從鮮紅轉為腐朽紅褐色,再沒了之前的恐怖威懾力。而鬼童趴在大天坑裂縫邊上,整個人焦黑蜷縮,一動不動。桃木劍穿過他的肩膀,將他定死在地面上。 傅清南擊敗了鬼童,毋容置疑。 “結束了?” “并沒有?!?/br> 傅清,姑且仍稱他為傅清,手中拂塵一掃,指向大天坑裂縫的方向:“你看?!?/br> 起初巫嶸什么都看不到,但盯得久后就發現有螞蟻似的黑點從大天坑裂縫中一隊隊爬出來,爬向鬼童。黑點練成的線并不比發絲粗多少,卻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驚悚恐怖感。 “大天坑會回收它的祭品,重新將其烙印上符文帶回坑底?!?/br> 傅清唇角微勾,露出個煞氣四溢的冷厲笑容。而他臉上原本為溫和冰消雪融般褪去,顯出幾分暴戾冷酷:“出來了,就別想再把人帶回去?!?/br> “怎么了?” 覺察到巫嶸正在看他,傅清望過來,冰冷瞳仁浮出些許暖意:“我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沒有?!?/br> 巫嶸眸光閃了閃,慢吞吞道:“去過四川?” “沒有?!?/br> 雖然不明白巫嶸為什么忽然問起這個,傅清仍好脾氣道:“我能下山時,四川已經不再了?!?/br> 沒去過四川,變臉還學的這么好,真有天賦。 最后這句巫嶸沒說出口,他算是信了對方‘還沒回歸’的說法,眼前這人一會像傅清,一會像南,一會四不像,整個一精神分裂,喜怒無常。而巫嶸與他之間的陰陽契約仍在,能清晰覺察到他心中時而低至谷底,時而劇烈波動的情緒,這很有趣。 要知道過去傅清沒有情緒波動,大鬼就像罩在一層厚殼中,從不顯示出他波動的情緒,巫嶸還是第一次感知到契約對方的情緒變化,就像能看穿對方心中一切似的,甚至能通過契約影響到對方的心情,這很有意思。 “看夠了嗎?” “勉強?!?/br> 巫嶸泰然自若,似乎剛才嘗試調動傅清情緒,讓他大悲大喜的不是自己一樣。傅清瞥了他一眼,眸中含笑,并不生氣,唯有一點縱容無奈,無限包容,從不生氣,溫溫和和好脾氣道:“來幫我一下,好不好?!?/br> “一會……” 他頓了頓,似乎不習慣說這種話,眸中柔光軟和得似新棉花,聲音都低了下來:“一會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br> 巫嶸挑了挑眉,并沒再說什么,而是跟在傅清身后。強大無比的實力與格外好的脾氣,無限度的縱容以及說稍微直白的話都會耳尖泛紅,讓人忍不住想步步試探他的底線究竟在那里。 但他是不是真的好脾氣。 這點剛被燒焦成碳的鬼童最有發言權了。 —— 好燙…… 庫庫卡蜷縮起來,濤濤烈焰在身外燃燒,將他包圍。血液蒸發,皮rou燒成灰燼,骨骼焦黑如炭。鼻端縈繞著腐朽焦灼的惡臭,這是怨念被陽火焚燒后留下的氣味。庫庫卡曾在聞到過這種氣味很多次,在前往大天坑路上那些被他們殺死的鬼將鬼王身上,在那些大天坑里的怪物身上。 他沒想到有一天會在自己身上聞到這種氣味。 但總比血腥味要好。 想到自己被擊敗了,庫庫卡心里竟有幾分放松。烈火燒去了他身上凝而不散的怨念,劇痛隨之而來,像被人敲碎再重組一樣。但庫庫卡并未蜷縮的更緊,難得從無邊無際的混沌失控中重得半分清醒,劇痛也變成了享受,他甚至想舒展四肢身體,讓烈火將怨念燒的再干凈些。 即便他清楚,一旦再回到大天坑,那些怨念和骯臟的東西扔回像跗骨之蛆般再攀附上來,侵入他的體內。 束縛祭品的符文已經從天坑裂縫中爬出來了,庫庫卡能感受到熟悉痛苦的窒息感傳來。耳畔似乎響起了狗叫聲,他條件反射一哆嗦,焦枯眉峰緊蹙,唇角緊抿,掙扎起來。被困在大天坑底折磨數十年,饒使庫庫卡有再堅韌的意志也不再做無謂的反抗。 但這次不同,火焰焚燒的痛苦不同于被撕咬吞噬的劇痛,人間冰冷的風和大天坑里渾濁污穢的空氣不同。即便知道不可能,都是無用功,庫庫卡仍掙扎起來。他渾身怨念盡褪,幾乎被燒死,掙扎動作微乎其微,但他仍希望自己的掙扎反抗,能讓他再在人間停留一會。 被折磨數十年,他仍舊沒有完全墮落,留戀人間。 庫庫卡的掙扎很微弱,但并非完全沒有效果。他對周圍的感知更清晰,風聲,模糊交談聲,火焰聲,甚至符文爬行時不詳的嘶嘶聲。人間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有無比強大的吸引力,此刻庫庫卡不追求旁的東西,他只希望再被綁入地獄前,他能睜開眼睛,看一眼人間的風光,看一看傅—— “要這樣……好……你做的對?!?/br> 是傅清南的聲音! 庫庫卡激動起來,燒焦的眼皮因過于用力而脹痛不已,難以忍受,無法睜眼,他竭盡全力去捕捉外界的聲音,不放過一分半毫。終于,原本模糊不清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楚起來,和記憶中相比更年輕,也不太低沉,但庫庫卡能確認,說話之人正是傅清南,他終于能再聽到傅大哥的聲音—— “你……對我來說不一樣?!?/br> 這說的是我嗎? 即便情緒因大天坑污染變得扭曲不正常,這一刻庫庫卡仍覺得受寵若驚,不敢置信,甚至有些心虛。就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得到小紅花的獎勵。印象中傅清南對每個人都不偏不倚,沒有袒護過誰,也沒有格外關注過誰,對他來說世界眾生的地位都是等同的,沒有誰能得到特別優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