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少言寡語的向漠北目光落在柳一志從方才在他身旁出現開始就一直挑著的兩只筐子上,忽然問道:“挑著這兩只筐子作甚?” 兩只筐子滿當當,都是入棘闈時的那些物什,并不像是用筐子來集市上盛東西的。 來集市還挑著如此重擔是做甚? “我今晨退了客棧的房?!绷恢静缓靡馑嫉匦π?,“我就要回去了?!?/br> “不等桂榜?”向漠北的目光從筐子抬至柳一志面上,面上微有詫異。 “不等了?!绷恢緭u頭,想到向漠北這般出身富貴之家的子弟怕是不知他們這些寒門學子的艱辛,便又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桂榜放榜要到九月初三,還有半月有余的時間,在這兒無論吃住都得花錢,我還剩下二十二個銅板,一日都住不起了,不若早一天回去,還能省下這些銅板來買柿餅和山楂糕?!?/br> 雖然在客棧里睡的是通鋪,往日里是十五文錢住一夜,在秋試的日子里自然就被坐地起價,每張床鋪的費用漲了整一倍,要到了至少三十文一晚,他若不住,也大有人來住,秋試結束之后價錢會掉,可即便如此,他們這些出身貧寒的考生也在此耗不起等到半月余后的放榜日。 他本是打算昨日就趕回去了的,然而昨日他到這兩家鋪子來的時候都已打烊,不得已他只能再咬牙多住一日。 他起初還心疼銅板,但不曾想今日竟是在這集市上遇到了向兄,讓他覺得昨夜多花的那三十個銅板全都值了! 向漠北默了默,忽爾又問:“二十二個銅板全花了買柿餅與山楂糕,一路回去你吃甚么?” 他記得他家離桂江府不算遠,但他是一路走來的,需要走上七八日才能走到府城,這一路回去,他自然也是走著回。 柳一志壓根沒想到冷冰冰的向兄竟然會關心自己,登時有些激動:“我已經買好了饅頭,一天一個,現在天氣涼了,放上幾日也不會壞,其余時候若是餓了的話,就喝水撐著就成!” 向漠北盯著他帶笑的眼眸看了一小會兒便轉回了頭去,不再說話。 倒是見著樓明澈繞到了柳一志身側來,將自己手里已經打開的一包山楂糕朝他面前一遞,“替我吃點兒,太膩了?!?/br> 柳一志又驚又喜,拿了一塊放進嘴里。 酸酸甜甜,好吃得不得了。 他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東西,小妹他們一定會高興極了! 只聽樓明澈又道:“去這向嘉安租的宅子里吃頓飯,去不去?” 他說著豎起拇指指向向尋:“他做菜,你只管吃就成?!?/br> 本是沉默的向漠北此時也微微轉過頭來,道了一聲:“嗯?!?/br> 顯然也是同意樓明澈邀上他去宅子里吃飯。 柳一志愣得停住了腳。 待他回過來神時,向漠北與樓明澈已走出了老遠。 他用力擦了一把有些發澀的眼眶,重新追了上去:“向兄、樓先生!等一等我!” 第141章 、141(2更) 向尋早就想要好好答謝一番柳一志,因為棘闈之中多虧了他對向漠北的照顧,而除了第一場考試入場時是向漠北自己氣喘吁吁走走停停地背著那只沉甸甸的藤箱入場之外,第一場出場與后兩場的入場與出場都是他替向漠北背著藤箱。 在這人人都是對手的棘闈里,且又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讀書人,能有柳一志這般的熱情相助,太過難得。 然而向尋空有此心,卻不知如何付諸行動才能讓柳一志心甘情愿地受下又不會有傷他讀書人的面子與自尊,現下樓明澈邀得柳一志到賃下的宅子吃飯,向尋當屬最高興的那一人! 于是這一頓晚飯他做得尤為豐盛。 柳一志看著廖伯一道又一道端上來有如過年般豐盛的十數道菜,瞠目結舌。 他長到二十歲,還未從吃過如此豐盛的飯菜! 柳一志愣在了桌邊。 向漠北并未說話,只是踢了踢他身旁的坐墩,爾后在另一張坐墩上坐下。 樓明澈更是毫不客氣地將袖管往上一別,伸出手就拿起了一只大雞腿,邊吃邊坐下身,瞧見柳一志還傻愣著,便催他道:“傻小子還愣著做什么?這桌飯菜它不好吃怎么的?趕緊坐下吃啊?!?/br> 柳一志有些局促。 向漠北抬眸看他,不咸不淡道:“不坐那你就站著吃?!?/br> 柳一志這才飛快入座。 向尋此時端了最后一道菜上來,緊著就給柳一志盛了一碗滿滿的飯,滿得那只碗都快要裝不下了。 柳一志還想要說什么,向漠北卻已拿起筷子夾了一小塊魚rou,細嚼慢咽地吃了起來。 柳一志覺得自己眼眶又發了熱,可他不能這般時候如此掃興,便闔上了那微張的嘴,拿起了碗筷,拘謹地如同向漠北那般夾了一小筷的魚rou。 然而這魚rou才入嘴,他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這、這是魚rou么???竟然如此好吃!味道既鮮又滑,完全就是這世間美味! 他忍不住再夾了一筷子。 比方才那一筷要多了不少。 當他下第三筷子的時候,直接夾去了幾乎半條魚。 他很是很不好意思地朝向漠北笑笑,然而在他將再一筷子夾到的雞rou放進嘴里后,那他從未嘗過的鮮美味道讓他全然忘了自己這是在別人家的飯桌上,筷子頻頻朝桌上伸去,夾的菜一筷比一筷大,吃得渾身血液都歡喜了起來,面色滿是驚喜又滿足的憨笑。 好吃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向兄真真真真——是他的貴人!遇到向兄之后,他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是前所未有的幸運。 他吃得已經完全沒有了將將動筷時的拘謹,甚至……還跟樓明澈搶起了一只燒得紅亮的鴨腿來! “樓先生,這、這是我先夾的!”便是他那一直遵從的食不言寢不語也都拋到了腦后。 “那又如何?”樓明澈直接扔了筷子,伸出手去,徒手將那只鴨腿拿到了手里來,“我搶到了就是我的?!?/br> 邊說他還邊朝那只鴨腿舔了一舔,這才將其遞給柳一志,笑瞇瞇道:“喏,現在給你,你要不要?” “……”柳一志果斷放棄。 樓明澈翹著腿樂滋滋地啃鴨腿,總覺得有人搶的鴨腿更美味? 樓明澈吃著飯都沒個正形,向漠北是習慣了,但柳一志這個讀圣賢書的人面上也丁點不見對其的鄙夷與輕視,樓明澈心中對柳一志的好感又往上漲了。 不過自樓明澈發現“搶”著的菜更美味之后,柳一志的筷子夾菜就總是不順暢了。 樓明澈與柳一志“搶”得不亦樂乎,并未發現向來最是煩躁這般吵鬧的向漠北非但未有面露不耐煩,反是輕輕地笑了起來。 站在一旁的向尋卻是發現了,心中著實為自家小少爺交到并且承認柳一志這個朋友而高興。 于是這頓酉時就已經開始的晚飯鬧鬧騰騰地到了戌時才結束。 柳一志秉承著“粒粒皆辛苦”的準則,和樓明澈一道將桌上所有的菜都吃到了底兒,便是湯都喝得不滴不剩,末了兩人雙雙打起飽嗝。 廖伯端上茶水來給他們漱口,向尋動作迅速地將桌子收拾干凈,將一早就煨在灶上的飯后甜湯端了上來。 向漠北喝了小半碗,樓明澈與柳一志則是各自喝了一大碗,飽嗝打得更響亮了。 柳一志看到樓明澈挪位到椅子上曬吃得圓滾滾的肚皮,他也覺自己腰帶緊得不得了,不過他讀的圣賢書教他不能如此不修邊幅,可他又覺腰帶緊得肚子太過難受,是以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看向向漠北,小聲問道:“向兄,我寬一寬腰帶,可成?” 向漠北看也未看他一眼,站起身就往堂屋外的小小院子里走,跨過門檻時才聽得他淡漠道:“你便是將衣裳全寬了都與我無關?!?/br> 于是,柳一志走到了樓明澈身旁,寬了腰帶之后也像他一般靠在了椅子里。 呼……舒坦! 入秋之后的天,白晝漸短,黑夜漸長,夏日此時還亮堂堂的天,此時已是夜色沉沉。 星斗璀璨的夜幕上,銀月依舊如圓盤,月輝柔軟而明亮。 向尋往廊下與院子里掌了燈。 樓明澈則是不能滿足于在堂屋里曬肚皮,叫向尋將椅子搬到了院子里,他要就著月光吹著晚風曬肚皮。 柳一志來到向漠北身旁,又是小聲地問他:“向兄,我能否也將椅子搬至這院中來乘涼?” 向漠北不語,倒是向尋又進了堂屋,替他將椅子搬了出來。 “多謝向兄!”柳一志朝向漠北露出一口白牙,卻沒有即刻就坐下,而是看向向尋道,“向尋兄弟,給向兄也搬來一張椅子啊?!?/br> 向尋一怔,先是看了一眼向漠北,并未見他反對,當即轉身走進了堂屋。 柳一志將方才向尋給他搬出來的那張椅子挪到了向漠北身后來,一邊道:“向兄你身子骨不好,快快先坐下?!?/br> 說罷他又轉頭去看向尋,沖正在搬椅子的他道:“向尋兄弟,向兄的氅衣在何處?我去給他拿,這秋夜太寒涼了,向兄得把氅衣披上才成?!?/br> 向尋將椅子放下,連忙去拿氅衣。 向漠北不客氣地在柳一志挪到他身后的椅子落座。 樓明澈支手托著腮看看一臉淡漠的向漠北又看看一臉樂呵的柳一志,不由笑了。 向嘉安這小子當真是命好,病入膏肓卻能活過來,將自己封在高墻里仍能得到姑娘掏心掏肺的喜愛與珍視,冷得像塊冰尖銳得像只刺猬還能交得到這般熱情的朋友。 他這個當先生的可算是能夠欣慰些了。 向尋將氅衣拿來為向漠北披上時,忽聽他問向尋道:“宅中可有酒?” 向尋愣住。 樓明澈挑眉看他。 柳一志則是驚得跳了起來:“向兄你要飲酒???不可不可!” “別吵吵?!睒敲鞒涸诹恢就榷亲由硝吡艘荒_,柳一志乖乖坐下,嘴上卻仍在小聲道,“樓先生你不能嫌我吵,你應該管住向兄才是,你可是向兄的先生,不能由著他胡來的?!?/br> 樓明澈本是佯裝繃著臉,這會兒卻破功了,笑著一掌糊在了柳一志腦袋上,嫌棄道:“我還用得著你這么個傻小子教我?” 柳一志沒脾氣,只是摸摸自己被樓明澈糊了的腦袋,小聲反駁:“我聰明著呢,一點兒不傻,且我也不是小子了,二十了?!?/br> 樓明澈又是嫌棄地白他一眼,沒再搭理他,而是轉頭看向向尋,道:“這個時辰應該還有酒家未有打烊,去打些桃子酒回來?!?/br> 這桂江府的人喜釀果酒,由以桃子酒最甚。 果酒溫和,以嘉安小子現今的身子與心態而言,喝上個一杯半盞的不成問題。 他可是第一次聽到這小子主動提要喝酒,哪怕是當初懷曦小子不在了的時候他那般生不如死,都不見他碰上一滴酒。 而如今,他不是傷悲絕望,是歡喜高興吧。 呵呵,死小子終于算是開始成長了。 樓明澈開口,向尋便一點憂慮都沒有地出去打酒去了。 倒是柳一志勸阻無果,只又道:“那向兄可不能多飲??!果酒雖然溫和,但始終還是酒?!?/br> 向漠北依舊對他不理不睬,只往后輕輕一靠,靠在椅背上,仰頭看著夜幕上的圓月,只覺自己此時無論身與心,都是久違的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