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孟江南嘗到了咸味。 不是血的咸腥味。 可雨水又怎會有咸味? 孟江南睜大著眼怔怔看著近在咫尺的向漠北,胸腔酸脹得不知這究竟是她的眼淚,還是他的。 當他終是將她松開時,她依舊是那一句話:“嘉安,回屋吧,好不好?” 這一回,她終于瞧見向漠北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 她當即緊抓上他的手,將他往臥房方向帶。 然他卻是掙開了她的手。 孟江南心底一慌,卻是見他躬下身去將那一碗雨里的綠豆小芽兒端到手里,爾后抓起她的手,將她往屋里帶。 一進屋,孟江南趕緊找來干凈的衣裳讓他換上,不忘用棉巾幫他擦掉頭發上的雨水,緊著就要去喚向尋與小秋將熱水與姜湯端來。 向漠北卻在她要轉身之時抓上了她的手,蹙著眉沉著聲道:“先將濕衣裳換了再去?!?/br> 孟江南卻是不依,將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后便快步往外走去。 向漠北訥訥地看著自己此刻握空的手,將手垂下時看向了那碗放在桌上的“種生”。 他將那碗“種生”拿到了面前來,垂著眼簾解開了那已經落到了碗底的紅藍細繩,爾后將那完全散亂了的小豆芽們攏到了一起,用那根細繩將它們重新扎成了一束。 孟江南再回到臥房中來的時候,向漠北除了面色比尋日里蒼白了不少之外,再無任何異樣,若非桌上放著那一碗“種生”,仿佛方才院中甚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安安靜靜吃飯,老老實實喝藥,對方才之事只字不提,對項寧玉之事亦然。 孟江南亦甚也沒有問,好似她白日里并未見過項寧玉似的。 她面上平靜,心卻已成亂麻。 她將頭上發簪取下放到了妝奩旁,拿了衣裳到向云珠那屋去沐浴,是向漠北非要她泡一泡澡將身子暖和過來以免落了寒病,向尋本已備了熱水到屋里來,然她卻是一心念著他,非要他先泡他自己不可,不想讓他為她擔心,她則是讓向尋也備了熱水到向云珠那屋,她過去沐浴。 向漠北這才沒有再說甚么。 向漠北在寬衣時不經意間落到他送給她的那只木蘭花檀木簪上,發現簪尖處他打磨得不夠光滑,他索性走到床榻后邊的那只矮柜前,從里邊拿出皮革來欲將其再稍加打磨。 宋豫書當初送給他的那個方方正正的包袱就放在這矮柜最底層,自將其收進這矮柜最底層后他便未有再瞧過其一眼,但這一回,他將皮革從頂層盒子中拿出之時朝最底層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毫不猶豫地將柜門闔上。 他拿著檀木簪與皮革,踩著腳凳,踩進了大木桶里,一邊泡著溫度適宜的藥浴一邊用皮革慢慢打磨簪尖。 溫熱的藥湯蒸起的水氣浸著他的眼,他想到了孟江南那雙至方才還紅著的雙眼。 廖伯將飯菜端來與他時稟過,小魚她帶著阿睿同寧玉兄長出去了。 雖然她甚也未有與他說,抑或是說她甚也不敢與他提,可他看得出,她哭過。 小魚她很聰慧,心亦很細,哪怕寧玉兄長未有與她直言,她也已經甚都想到了。 她是將阿睿當成她真正的孩子還疼愛。 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母親能夠忍受得了骨rou相離之苦。 骨rou分離,何其殘忍。 可無論是小魚還是他,都無法將阿睿留下。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天,可真當這一天來了,他卻難以面對這個事實。 亦難以面對小魚。 他如同廢人,甚也做不了。 不知不覺間,向漠北停了手上打磨簪子的動作,緊緊閉起了眼,神色痛苦且自責。 小魚嫁給他,除了一味得受著他陰晴不定的脾性與傷害之外,他還給過她甚么? 如今,他便是連她的孩子都無法為她留住。 她從未怨過他半句,反是將他放在心尖上捧著護著,寧可自己受住槍林箭雨,也不舍傷他半分。 而他呢? 他又是如何待她? 水氣迷蒙中,向漠北眉心擰如死結,雙手亦是死死捏成了拳。 他煩躁地緩緩睜開眼時,看見了自己左邊胸膛上那道丑陋至極的傷疤。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道他無數次想要撕開的丑陋疤痕,呼吸漸漸變得急促。 他能這般做么? 懷曦……會許他這般來做么? 懷曦可會怪他? 只見他緩緩側過頭,看向床榻旁側的那只矮柜。 看著看著,他像是被什么牽引了一般,只聽“嘩”的一聲水聲響,他自大木桶中站起身走出來,只扯了外衫松松披在肩上,便朝那只矮柜慢慢走了去。 他將矮柜打開。 這一次,他的視線直直落在了最底層那只方方正正的包袱上。 作者有話要說:2更不確定有沒有,有的話也是晚上10點以后了 ̄ 第120章 、120 孟江南草草將自己洗凈,卻未回跨院去,而是去了后院,去找阿睿。 小家伙正坐在一張矮墩上,一邊挼著阿烏背上的毛一邊背千字文。 他背得很流暢,一字也無錯,就是被他挼著毛聽他背書的阿烏有些生無可戀。 被迫聽書的阿烏:我真難。 小秋站在一旁,一邊給他鋪床一邊聽他背書,雖然她甚也聽不懂,可她卻覺阿睿少爺背得很好,像極了小讀書人的模樣。 小家伙背得很認真,根本沒有察覺到孟江南的到來,只專心致志邊背書邊挼阿烏的毛。 阿烏見著她,擺了擺大尾巴,卻沒有站起來,沒有打斷小阿睿背書的小聲音。 小秋正要行禮,孟江南當即將食指豎起貼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秋當即會意,收了聲,繼續鋪床。 孟江南就站在門外,靜靜地看著屋中模樣乖極了的小阿睿,一瞬不瞬,不舍眨眼,也沒有進去擾了他打斷他。 只是看著看著,她便又紅了眼圈,眼眶里鼻腔中都是酸澀的感覺。 阿睿是個讀書的好苗子,長大之后不會對不起他這一身骨血所該挑起的職責。 阿睿是個自律的好孩子,就算沒有她在身邊看著他長大,他也會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阿睿是她養大的乖孩子,哪怕她心中有一千一萬個不舍,她也無法繼續看著他長大。 她的小阿睿,生來就已注定了要為項氏、為衍國山河而活,誰人也無法改變。 其實她該為阿睿高興的,他終是能夠認祖歸宗,而不是跟在她身旁受盡旁人指點。 京城才是他的家,而不是這個偏遠又狹小的靜江府。 聽著阿睿郎朗的背書聲,看著他已經長了不少rou的小圓臉,孟江南的視線漸漸被眼淚模糊了。 她該如何與阿睿開口? 她這卑賤的出身,是不可能再被允許陪在阿睿身側的,甚至極有可能她會被從阿睿這幼時的記憶里完全抹掉,如此才不會有失阿睿的身份。 今次一別,她怕是此生再見不到她的阿睿了。 她本想待阿睿長大了,再將她撿到他時掛在他脖子上的那塊長命鎖交還給他的,如今卻是等不到那時候了。 前邊她心慌意亂離開得急,忘了去問嘉安的兄長打算何時帶阿睿離開,她還能再守著阿睿多少時日,還能再為他多做些什么。 阿睿挼啊挼阿烏背上的毛,忽地歪歪小腦袋,抬起頭來看向門外方向。 那兒除了夜色,再無其他。 小家伙眨了眨眼:他怎么覺得好像是娘親站在門外邊兒看他呢? 不過小家伙一點兒沒多想,繼續挼毛背書。 娘親才不會躲著偷偷看他呢,要是娘親過來的話,不會不進來摸摸他的頭的。 而孟江南則是在他抬起頭來時將飛快地躲進了暗處之中去。 若在以往,她斷然不會躲,可如今…… 她不能讓阿??匆娝l紅的眼圈,他會擔心。 她不能讓阿睿帶著擔心離開。 她沒有進屋,而是用手背揉了揉眼,回跨院去了。 然她還未走近臥房,便先瞧見向尋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一副很是著急的模樣。 孟江南遠遠瞧見,頓時心一緊,顧不得腳下的雨水,跑著便上前去,輕聲緊張地問向尋:“向尋怎么了?可是嘉安怎么了?” 向尋急急忙忙抬手比劃。 嫁到向家來好幾月,孟江南雖還沒能完全看得懂向尋的手語,但她極為有心去看去理解,現下她已不再像初時那般甚也無法理解,她多少有些明白向尋手勢里的意思。 小少爺已經在里邊泡了許久,早已過了時辰,卻遲遲不見喚他進去伺候,想要闖進去又怕激怒了小少爺,又生怕小少爺在里邊出事,所以他才如此著急。 孟江南根本等不及看他比劃完,連手中的油紙傘都沒有放好,而是朝地上匆匆一扔,轉身便推開門沖了進去,慌神道:“嘉安!” 她一進門便著急忙慌地朝屏風后拐去,卻見屏風后的大木桶里藥湯平靜,早已沒了熱氣,也不見向漠北的身影。 藥湯呈黑褐色,沐浴用的木桶高且大,倘若人昏厥了沉在藥湯里邊,一眼也是瞧不見的。 孟江南只覺自己的心跳仿若停了,她撲到木桶邊就要伸手往藥湯里撈。 正當此時,她聽到窗邊方向響起一聲輕輕的咳嗽聲。 她肩頭一震,當即從屏風后邊跑出來。 當她看見好端端坐在放置著她的妝奩那張桌案后的向漠北時,自乞巧節那夜過后的這些日子里來一直都揪著心卻又不得不裝作無恙的她心底那一道最后的堅強終是崩塌了,她害怕地朝向漠北跑去,忽地就自他身后抱住他,再壓不下喉間的哽咽,緊摟著他埋頭在他肩上,嗚嗚地哭出了聲:“嘉安你不要嚇我,不要嚇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