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姚露薇才五歲。

    當時他們家住在北部三重附近，一層小小的公寓。

    因為她從小的時候就開始展現出驚人的怪力，她的雙親一直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讓她上幼稚園，畢竟很可能會有許多困擾──無論是對小朋友們或是她來說。所以之前都是雙親親自教導姚露薇一些簡單的國字注音，以及生活禮儀等等。

    可是，有天李梓秧牽著姚露薇的手，經過幼稚園。

    姚露薇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們，開開心心地和同學們嬉鬧的樣子，既羨慕又期待。

    「媽咪，人家也可以去上幼稚園嗎？」

    自從那天開始，姚露薇就常常纏著母親問這句話。

    但李梓姎還在猶豫，所以總是假裝在忙手上的事情帶過。

    這次，姚露薇背著姚嘉哥哥的小學書包，蹦蹦跳跳地繞到正在折衣服的李梓姎身邊，「如果人家去上幼稚園的話，也要買一個書包給我喔！人家要現在最流行的卡通──」

    「好好好──」

    「人家去上學之後，也要交好多好多朋友！人家脾氣b哥哥好多了，絕對可以大受歡迎的！」

    「是呀，我們的小薇那麼可愛呢?！?/br>
    「嘿嘿──」被稱贊的姚露薇滿心喜悅地笑了，又將頭枕在母親的大腿上，眨眨大眼睛問道：「所以人家什麼時候可以上學呀？」

    李梓姎真是服了她了。

    可是，她真的很擔心姚露薇是否能和幼稚園里的孩子相處，因為她不太會控制她的力道，更正確來說，是她根本還不知道控制自己的力氣是一件多麼重要的事情──在這個平凡的社會之中。

    她想起上次，半夜飛來一只蚊子，姚露薇為了將牠拍死而竟然把墻壁給擊出了隱約裂痕……隔壁鄰居一家立刻驚醒并沖出家里，直呼房子要垮了。

    不過當時的李梓姎并不知道，姚露薇的力道會隨著年齡直線成長。

    不解母親眼中的猶豫，姚露薇伸出小小的手戳了一下母親的臉頰，「媽咪在擔心什麼嗎？人家不會被欺負的啦，放心！」

    不，她擔心的是你的那些同學??！

    「小薇啊?！估铊餮砝鹨β掇钡男∈?，非常嚴肅地說：「你真的想要上學嗎？」

    其實這個問題有點多余，畢竟根據法律規定，只要到了一定年齡，還是必須要上學，姚露薇面臨校園生活的挑戰，也是遲早會到來。

    「嗯！」姚露薇毫不猶豫地綻放大大的笑容。

    看她這樣期盼，李梓秧長嘆了一口氣。

    「好吧，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些事情?！?/br>
    「嗯？」

    「首先，不可以欺負其他小朋友，但如果你被欺負的話，一定要跟媽咪說喔！」

    「當然！人家最討厭欺負別人的人了，如果我看到了，一定會好好把那些小壞蛋好好修理一頓的！」

    李梓秧扶額，「對，還有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在小朋友面前使出蠻力喔，當然也不可以打人，這樣會被討厭的?！?/br>
    姚露薇歪頭，「咦？」

    「像上次，小薇和哥哥玩的時候，就不小心把哥哥弄傷了對吧，之後小薇也都小心翼翼的不是嗎？」李梓秧溫柔地撫摸姚露薇的頭發，但見她還是滿臉困惑，怕她不明白，她只好又補充道：「大家喜歡的啊，是像電視里的那個jiejie那樣的人喔?！?/br>
    姚露薇抬頭望向電視，現在正在播放廣告。

    一頭飄逸長發的可愛女孩，身穿細肩帶的連身洋裝，撐一把淺藍色帶著原點的小傘。雖然她沒有說半句話，但是當她回眸對著鏡頭靦腆一笑，順手挽秀發到耳後的姿態，非常動人。

    「優雅、氣質，溫柔，總是掛著微笑──這些可是受歡迎美女們缺一不可的要素喔，但長得漂亮不用說，我們家的基因可是很強大的?！估铊餮砼踔橆a，喜孜孜地說道：「就像媽咪我，曾經差一點就當明星了呢?！?/br>
    「哇──原來要像jiejie這樣才能受歡迎呀！」

    只可惜姚露薇根本沒在聽她講話，幾乎整個人都貼到螢幕上去了。

    李梓秧上前將姚露薇給拖回來，并要她坐好。

    「像這樣的jiejie呀，是絕對不會吵鬧任性，更不會動手動腳的喔，如果小薇想要變得像jiejie一樣受歡迎，那絕對不能在大家面前單手捏碎碗盤喔?！?/br>
    「那用雙手可以嗎？」發現母親加深了笑意，姚露薇趕緊改口，「好的！」

    李梓秧溫柔地摸摸她的頭，「好，媽咪明天就去處理你的入學申請?！?/br>
    「哇──太棒了！」

    姚露薇又跳又叫地歡呼著，繞著李梓秧跑來跑去。

    看著自己的女兒這麼開心的模樣，李梓秧不禁莞爾。

    除去怪力這點，姚露薇確實和一般小孩無異，而且非?；顫姾脛?，這樣的孩子如果和班上的同學混熟了，應該是班上的靈魂人物吧？

    畢竟姚露薇可是她的寶貝女兒呀！

    李梓秧滿意地笑了。

    ─────────────────────

    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姚露薇終於要上幼稚園了。

    昨天晚上，姚露薇根本翻來覆去睡不著。

    她一想到自己期待那麼久的校園生活終於要展開，腦海里就會自動跳出許多歡樂的想像──如果交到很多朋友的話該怎麼辦？如果在學校太受歡迎的話該怎麼辦？如果遇到了喜歡的人的話又該怎麼辦呢？

    但就算如此，她早上仍然精神奕奕，一起床就背起了前天剛買的新書包，笑嘻嘻地坐在客廳，早就迫不及待要去上學了呢。

    李梓秧送她到幼稚園的班級，是長頸鹿班。

    姚露薇覺得那個在門邊作為裝飾的石頭長頸鹿看起來好笨又好可愛，不過它的頭看起來很笨重，有點歪歪的呢？跟印象中纖細優雅的長頸鹿好像不太一樣。

    原本李梓秧還擔心姚露薇離開熟悉的家，第一次在那麼多陌生同年齡孩子面前露面，會不會很緊張害怕，例如她那看起來膽子很大的哥哥姚嘉，第一天上學的時候還哭得唏哩嘩啦的，讓她好困擾。

    「小薇，我們進去吧，跟mama說再見?！褂字蓤@老師牽著姚露薇的手。

    「好！」姚露薇笑容滿面，愉悅的表情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找不到寂寞的影子，「媽咪再見！」

    她丟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地和老師走進教室。

    望著他們的背影，反而是還站在教室外面的李梓秧覺得有點心酸。

    明明距離女兒的年紀還那麼遠，但怎麼此刻的心情就像女兒嫁出去了一樣？

    兩人進去沒多久，教室里傳來了歡樂的笑聲。

    李梓姎松了口氣，看樣子姚露薇果然很受歡迎啊，真不愧是她的女兒呢。

    這樣想著，李梓秧帶著復雜的心情先返家了。

    回家的路上，李梓秧繞到超市那邊買了一些菜，回來之後雖然忙著做家事，但是還是無時無刻掛念著姚露薇。

    看著空空的家，她高不懂到底是姚露薇會感到寂寞，還是根本就是自己覺得沒有她在身邊有點孤單呢？

    她擔心的事情總是多到數不清，但幾天過去，姚露薇仍然開開心心地去上學，看樣子果然是她想太多了。

    但就在她逐漸放下心來，也漸漸習慣家里有段時間只有自己一個人的閑適之時，她一直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

    鈴鈴──

    電話突然響起，李梓秧放下手邊的工作接起電話。

    「喂，李太太嗎？這邊是幼稚園──」

    電話那頭傳來了老師的聲音，李梓秧的表情越來越凝重，接著丟下一句「我馬上就過去」之後，就掛上電話，拿起鑰匙離開家門。

    ──────────────────

    當她急急忙忙地趕到幼稚園的長頸鹿班，發現教室里頭沉重的空氣和印象中的歡樂氛圍有著天壤之別。

    老師站在教室門口，示意李梓秧直接進來。

    李梓秧帶著忐忑的心情脫了鞋子，踏進這個桌椅、布景都小小的世界，只見其他的小朋友們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睜著一雙大眼睛，注視著李梓秧經過，宛如被嚇壞的小動物們。

    而她走到教室最後面，找到姚露薇跌坐在地上啜泣的嬌小身影。

    今天早上還神氣活現的小姑娘，現在卻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薇，怎麼了？」

    聽見母親的聲音，姚露薇哽咽著，嬌小的身軀撲進她的懷里。她的眼淚很快就溽濕了李梓秧的衣物，那哭泣聲讓李梓秧既自責又心疼。

    「怎麼了，跟mama說呀？」

    但是姚露薇只是搖頭，什麼話都不愿意講。

    「不曉得是發生了什麼事，門口的長頸鹿石雕壞掉了，差點砸傷小朋友，小朋友們都嚇壞了，之後都不愿意接近小薇，小薇也一直哭……」老師走了過來，嘆了口氣，「這是今天的小點心喔，小薇吃了這個，打起精神慢慢跟老師說好嗎？」

    李梓秧看了一眼門口的長頸鹿石雕，那碎裂的痕跡，讓她浮現不好的預感。

    但她明明再三要求姚露薇要遵守約定的，姚露薇怎麼會……她并不是個調皮搗蛋的孩子??？

    「謝謝你，這邊讓我來吧?！估铊餮硎障曼c心盤，并且柔聲對姚露薇說道：「來，坐在地板會著涼的喔，我們在位子那邊坐好不好??？」

    姚露薇哽咽著，抹著眼淚，點點頭。

    教室里大概四、五個小桌子合并，分成幾組，看樣子今天應該有分組作業，但是小薇所在的這組，明明還有其他小桌子，但其他小朋友們都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就只有姚露微一個人，落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其他的小朋友們張大眼睛看著她入座，表情惶恐不安。

    李梓秧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但至少沒有人受傷，不過小薇的內心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傷害……總之先安撫她的情緒再說吧。

    「小薇，想不想吃布丁??？」

    姚露薇看著李梓姎端在手中的小盤布丁，雖然眼眶紅紅的，但還是點點頭。

    「這當然可以給小薇吃呀，不過呢，哭喪著臉的話，布丁怎麼會好吃呢？」李梓秧用手指輕輕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痕，整理她有點紊亂的頭發，對她溫柔一笑，「來，給媽咪一個跟早上一樣開心的笑臉好嗎？」

    姚露薇點點頭，用袖子抹掉了淚水，捧著布丁盤子笑了。

    就在這個時候，後方突然傳來喀擦一聲照片拍攝的聲音，原來是老師。

    她將立可拍的照片取出來，只見原本白白一片的紙張，逐漸顯像出來──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捧著盤子，甜甜笑著的模樣呢。

    「你看，小薇笑著的時候好漂亮呢，今後也要一直這樣唷?！估蠋煂⒄掌徒o了姚露薇。

    而姚露薇看看照片中的自己，還有手中的布丁盤子，終於破涕為笑。

    不過，關於發生的事情，她還是什麼都沒說。

    事情也并沒有因此而結束，自從那天開始，姚露薇就變得不喜歡去幼稚園了，雖然她要上學之前，還是笑笑的，但是李梓秧去接她的時候，總發現她臉上沒有笑容。

    而且幾天過去，姚露薇就連在家的時候都郁郁寡歡。

    一個開開心心的孩子，變得如此沉默，簡直換了個人似的。

    後來李梓秧去詢問老師，老師才支支吾吾地說了出口。

    ──聽說小薇刻意砸壞了長頸鹿石雕，把小顗嚇壞了。

    ──小薇好可怕，而且好危險，人家不想跟她玩！

    ──可以不要和她同一組嗎？

    上面這些，是班上的孩子們說出的心聲。

    李梓秧雖然不相信善良的姚露薇會做出主動傷害小朋友的事情，但看來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姚露薇使出蠻力的樣子還是被同學們看到了，而且姚露薇也終於知道這個力量讓別人發現後，下場有多慘。

    李梓姎好心疼，姚露薇居然是被用這樣殘酷的方式上了一課。

    發生這樣的事情之後，想要修補姚露薇和同學之間的關系，實在太困難了，剛好，姚文斕也剛好面臨了是否要轉校的選擇，所以就藉此機會，姚家一舉搬家到了南部去，幼稚園當然也就退學了。

    後來到了南部，姚露薇沒有繼續上幼稚園。

    也許是淡忘了，又或是家人的陪伴之下，她又重拾信心，她的臉上不久又堆滿了笑容，不過還是變得有點不一樣了，變得比較安靜，有的時候還會拿著娃娃說話。

    而且像是在演練著什麼那樣，常常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姚露薇終於還是到了上小學的年紀。

    壓抑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李梓秧替姚露薇辦妥了入學手續，并且也買了小學的制服、文具用品，以及小書包之類的必需品。

    姚露薇顯然已經沒有之前要上幼稚園那樣期待了，不過李梓秧還是看得出來，她眼中還是有些許的期盼與喜悅。

    這天，姚露薇第一天上小學一年級。

    她穿上小學制服，放下了長發，穿上鞋襪。

    「小薇，手帕衛生紙都帶了嗎？」

    在玄關，姚露薇回頭對著母親一笑，「嗯！那我要去上學羅！」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李梓秧在她的笑容里，好像看見了那位廣告拍攝的演員，這才突然明白，原來她這段時間在鏡子前反覆演練的，是為了要脫胎換骨所做的「準備」啊。

    望著老公牽著她上學的背影，姚露薇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她相信姚露薇這次一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但也同樣心疼無比──為什麼她在這麼小的時候，就已經學會戴上面具掩藏自己了呢？

    從那天之後，姚家再也不提曾經在北部的幼稚園發生的事情，就好像某個禁忌那樣，而姚露薇也在南部適應良好，也如同李梓秧所期望的，成了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而且還集結了一切優點，完美得令人難以直視。

    身邊雖然總是有人圍繞，但她從來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也許她深怕被發現秘密吧。

    就算小時候那段的記憶模糊了，傷痕已經在潛意識里深埋了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