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可自下而上不卑不亢的目光中、照常的平靜下,仿佛字字泣血,比棠鵲的哽咽更讓他倉皇踉蹌,不敢直視。 他死寂的心一直被生拉硬拽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 四周恢復了空曠無聲,炙風掃蕩,闇石蟒的尸體散發出更濃厚的臭味。 啾啾去拔了些鱗片,一轉身,被小虎拉住袖子。 男孩湊上來,怕她嫌臟,小心翼翼地抓住她袖口,挺起胸膛,結結巴巴:“啾啾jiejie,你哭吧。如果你想哭又不想被別人知道的話,可以對我哭……放、放心,我相信啾啾jiejie,啾啾jiejie也可以相信我,我、我會保密的?!?/br> 啾啾搖頭:“我不想哭?!?/br> 她不喜歡笑,也不喜歡哭。溫素雪他們什么能耐,還能讓她哭? 她把鱗片遞給小虎:“磨成粉,加上青霜草、逍葉、筋藤一起敷在傷口上,每日敷兩次,一周內你哥哥便會醒來?!?/br> 小虎愣愣地接下她的東西。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抬頭:“你、你要走了?” 明明相處時間不長,可半日來的信任和危難,讓他仿佛在面對至親骨血的離開似的,眼眶里泛起淚花。 他非常非常不舍。 小孩子年紀雖小,可腦袋靈光。他能看出啾啾jiejie和那叫棠鵲的少女之間的差距。一個光鮮亮麗,一個樸素平凡。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啾啾不在乎自己形象,不介意暴露自己弱點,甚至…… 小虎喃喃:“啾啾jiejie,我覺得你不像個仙人?!?/br> 和另外那兩個仙氣飄飄的人看起來不太一樣。 “那我像什么?” 小虎想了很半天,燦然一笑:“好人?!?/br> 啾啾一愣。 夜風漸起,從背后溫溫一拂,天際最后的微光給她鍍了層暖洋洋的色彩。 “好”這個詞能代表很多,代表至高一切,在好人還單純只是好人的時代里,小虎能想出最純凈的贊美便是此。 許久后,啾啾微微一笑。 小虎則又開始揉起眼睛。 啾啾拿下他臟兮兮的手,想了一下:“我還不忙回去?!?/br> 小虎眼睛一亮。 啾啾卻仿佛突然記起了什么要緊的事,有些不可言說:“我本來是來買下酒菜的?!?/br> 估計她回去,茍七和寧溪倆孩子都得餓瘦了。 原來仙人也要喝酒吃rou!小虎猛地跳起來——他之前還不知道要怎么報答啾啾jiejie,覺得說一些“以后做牛做馬回報”都是假大空的屁話,現在他有了他能做的一點點事:“不用買!我這就去告訴大伙,讓大家送你!” 啾啾來不及勸阻,小虎已經一陣風似的卷走。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恢復人財路的便是再生父母。聽說妖獸被殺,礦道恢復安全,整個村子都振奮了。 眾人又好奇,又對藏雀山上的修士有些畏怯,一邊高興,一邊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小虎則充當了紐帶,挺起胸膛,添油加醋地將啾啾斬殺妖獸的事描述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 “那還真是可怕?!?/br> “這什么鵲的,居心叵測,為人不淑,小仙子要當心她?!?/br> “可不是嘛!”小虎混在七大姑八大姨之間,如魚得水,連連點頭——他過分夸張的故事里沒有忘記棠鵲和溫素雪的戲份。 吵吵鬧鬧中,村長湊近了啾啾,正色鄭重詢問:“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啾啾猶豫了一下。 眾人都安靜下來,看過來,一雙雙視線里是最樸素的尊敬和期待。 “對?!毙』e別扭扭地絞著衣角,“啾啾jiejie,你……叫什么呀?” 天已經完全暗了,村落的爛泥地上斜插的火把雀躍生輝,不知山中何處鐘鳴敲響,入夜的更聲飄散在薄霧中。啾啾失神了一會兒,聽著那鐘聲陣陣入耳。 “鐘——鐘啾啾?!?/br> 村長當即一拜:“鐘仙子,你的恩情,我崔家村當沒齒難忘!” …… 啾啾懷里塞滿了“下酒菜”打道回府,崔家村的人當真是把家底都掏出來了,這個送香腸、那個送熏兔,平日里他們都藏著、過年了才拿出來饞一饞的東西,全都硬塞給啾啾。 啾啾抱著比她上半身還龐大許多的戰利品,很沒仙氣地靠一雙腳,踩著碎石凌亂的山路回駐守堂。 戰利品實在是太多,村里人還不許她不收,不收他們便長跪不起,所以啾啾被戰利品淹沒,不知所措,連路也看不見,背影有些滑稽。 她自然也看不見,轉身離開后,一簇簇細碎金光從真心感激她的人身上飄出,跟在她身后,最后,溶于她身體。 直到上床睡覺時,啾啾才突然一骨碌坐起來,睜大了眼,難以置信。 ——她的修為,竟然已經到了煉氣大圓滿階段! *** 直到第二天,啾啾也沒想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 煉氣煉氣,顧名思義,煉精化氣。 這是每一個道修必須經歷的過程——吸納靈氣,淬體修煉。而焦火山是無靈山,連前置的靈氣條件都沒有,這要怎么修煉? 可她竟然從煉氣五階跳到了煉氣大圓滿。 是她殺了蟒,還是做了夢。 修為的精進給身體素質帶來顯著的變化,她需要的睡眠時間更少,肚子更不容易餓,體力更多,頭腦也更清明。到了第二天走進駐守堂,剛一進門就被寧溪叫住。 “棠鳩!” 啾啾抬起頭,對上寧溪總想繃師姐架子又過分沒威嚴的眼睛。茍七站在寧溪身邊,也同樣驚訝地揚起眉毛:“啾啾師妹?!?/br> “怎么了?”啾啾平靜地回應。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被他們質問修為為何暴漲。畢竟大家都是不幸來這無靈山蹉跎時間的道修,別人都只能原地踏步,她卻能一個人進步,這不和諧。 “你……” 茍七的犬耳動了動,說話時有些遲疑,似乎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所以寧溪直接打斷他的話,幫忙講——確切地說,是大聲吼出來了。 “你是不是長高了??!你怎么就長高了??!憑什么你就長高了??!” 你吼那么大聲做什么嘛。 啾啾往后退了半步。 磨得锃亮的花崗巖柱子在焦火山的高溫下散發出暖意,倒映出三個人的影子。本來茍七是三個人當中最高的,是盆地中的小山丘,可現在,啾啾竟然和他一樣高了。 所以寧溪被夾在中間,視線移到她的身高線時,會明顯往下一拐。她成了盆地中的小盆地。 寧溪只看了一眼柱子,就被震驚住了。 ——也不知道她在震驚什么,明明十七歲了,應該對自己的矮心里有數了。 總之她只看了一眼,就從喉嚨里絕望地“咕”了一聲,心態崩了似的,啪嗒啪嗒跑走了,一串腳步由近到遠。 “唔?!逼埰邠蠐隙?,“她可能……” 啾啾沉聲:“我懂?!?/br> 說好了要一起當小矮子,隊友卻在偷偷長高。 焦火山的風蕭索寂寥,兩人看向已經空無一人的長廊,都由衷地祝愿寧溪也能偷偷地長高,然后驚艷所有人。 儀式走完了,茍七扭回頭,犬耳抖了抖,把本來要說的話說完:“啾啾師妹,廚房里那堆東西是你帶回來的?——我在上面聞到你的味道,還有……很多陌生的味道?!?/br> “山下村子里的人送的?!?/br> “凡人送的?”茍七驚訝。 “嗯?!?/br> 啾啾把昨天發生的種種和茍七說了一遍,小個子少年聽得一張臉又青又白,最后看向啾啾:“那只闇石蟒可還活著?” “死了?!编编毖劬]有波瀾,“我把它殺了?!?/br> 茍七抿住嘴,清秀的臉龐格外嚴肅,他一副兄長訓話的模樣,語重心長:“下次遇到這種事不要孤身涉險,我們是朋友,有什么問題,我們可以一起解決?!?/br> 啾啾一愣。 朋友。 她有點不明白,茍七卻很認真。 茍七是狗,最忠誠的狗。他不會像人類那樣彎彎繞繞,他只是遵循內心的聲音,覺得啾啾是朋友,所以就那樣說了出來——畢竟在啾啾來駐守堂前的那一個月,他便已早早認識了她。 從寧溪的口中。 那寧家小千金總是憤憤然告訴他,新來的小師妹吃過許多苦,受過許多不公,他們要好好對待小師妹。寧溪就是這樣,別扭卻剛正,寧折不彎,哪怕摔入泥潭,也要堅守本心。 她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 茍七笑了笑,話鋒一轉:“雖然我們沒幫上忙,但是——” 小少年拍了拍她腦袋,很純粹很干凈,不帶任何遐思,像個哥哥。那雙圓圓的眼睛里映著燭火暖光,帶著柔和的安慰,輕聲夸獎:“你做得很好?!?/br> 村民們送的東西很多,幸好焦火山熾熱干燥,那些風干rou不會放壞,三個人吃了一個多月也沒吃完。因著這一茬,明明早就進入辟谷期的寧溪、茍七二人也再次開始進食。 啾啾身上的傷痊愈后,也加入了巡山的隊伍。 在這里的生活充實又虛度。充實的是有活干,虛度則是因為修為的停滯不前。自崔家村事件后,溫素雪和棠鵲再也沒來找過她,啾啾修為也再沒長過,卡在半突破筑基期的瓶頸之間,怪難受的。 沒有工作的時候,啾啾便翻翻書。而寧溪,則總往凡人村落跑。 一來對凡人好奇,二來覺得有趣,三來被上次啾啾帶回來的戰利品震驚了,她也想被送好吃的。 但早說過好事不能做多。做多了,就有人會想著不勞而獲了,什么雞毛蒜皮的事都找仙人幫忙。 “仙子,我祖傳手鐲不見了,可否幫忙看看?” “仙子,我母親生了怪病,可否幫忙看看?” “仙子,東邊的茅廁堵了,可否幫忙看看? “——噗?!鼻『醚采浇涍^的茍七沒能憋住。 他有隱藏身形,凡人看不見他,寧溪卻能看見,往他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