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顧紅英眼睜睜地看著才洗好沒來得及收進柜子的紅褲衩被從被子里抖擻出來,氣得直打哆嗦,眼淚都往下落。 不過她一向脾氣好,也不敢說什么,只是哭。 胡翠花則是臉色煞白,一動不動地看著。 這時候,一個男的從上鋪下來,手里拿著兩本書,一本是霍春燕的《射雕英雄傳》,另一本卻是顧清溪的《wutheris》。 顧清溪看著那本英文書,頓時明白自己怕是要遇到麻煩了。 再過幾年,英文書也不算什么,但現在太罕見,太罕見了就容易惹人眼,當然她更怕的是把蕭勝天牽扯進來。 他是困在淺灘里的一條龍,只等風起云涌直上九天而已,她不想因為自己的這種事而連累他,造成他人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就憑他和自己昔日的交情,后來他對自己的幫助已經足夠了,重活一輩子,如果不是有必要,她希望自己走這一段路,自己挽回這一局,而不是去依賴著別人,更不想禍及別人。 那個搜到了這兩本書的男人,二十左右的樣子,干瘦,下巴留著一點小胡子,眼睛瞇著,他手里抖擻著這兩本書,得意地說:“校長,你看,這是什么書?” 陳副校長拿在手里看了看,之后盯著顧清溪幾個:“這是誰的?哪來的?我們高中的女學生,在宿舍里偷看這個?” 說著,還特意翻了翻那本《wutheris》,口中發出“嘖嘖嘖”的聲音:“這是什么玩意了,是資本主義國家流入的東西吧?” 霍春燕連忙說:“那個射雕是我的,縣圖書館借的!” 顧清溪也說:“陳副校長,那本英文書的中文名叫《呼嘯山莊》是一本英國名著,我英語成績一直不好,正好親戚有一本這樣的書,我就借過來讀讀,想著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從中多汲取一些文化知識,提高我的英文成績?!?/br> 陳副校長皺眉,看了她一眼,又開始瞇著眼睛翻那本書,似乎要從里面翻出一些蛛絲馬跡。 旁邊的那個瞇瞇眼火上澆油:“什么英國名著,這上面印著的不是一個女人嗎,這里還有一個男人,這肯定不是什么正經玩意兒!” 顧清溪冷笑,知道不光那個瞇瞇眼,就連眼前的陳副校長怕是都不懂英文,便故意說道:“這本英文書,是國外名著,我聽說前一段首都的雜志《世界文學》還收錄了呼嘯中學一部分的片段,陳副校長你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去查證一下。這個東西,確實是資本主義國家引入的,也許有糟粕,但是我們之前學俄語,現在學英語,英語本來就是資本主義國家的語言,可國家還是讓我們學,這意思不就是說,我們應該向資本主義國家學習,汲取他們先進的知識嗎?” 顧清溪說的這話,有理有據合情合理,引經據典,甚至把《世界文學》和國家從學俄語改為學英語都聯系起來了,倒是讓那個陳副校長無話可說。 旁邊的顧紅英幾個還有隔壁宿舍聽到動靜的都愣住了,她們沒想到顧清溪這個時候還能說出這一番大道理,那瞇瞇眼盯著顧清溪,不屑地撇嘴。 倒是旁邊的女老師連忙上前解困:“顧同學說的是,我們學英語本來就是吸取他們的精華,里面當然有一些糟粕,這就需要我們注意甄別?!?/br> 陳副校長沉著臉,又去翻那本《射雕英雄傳》。 霍春燕本來是又氣又怕,現在看顧清溪那么淡定,講起道理來一串一串的,也鼓起勇氣來:“這本書是縣圖書館借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資本主義國家來的,不過我也是想學習下先進經驗,如果有糟粕,我肯定不會上當的!” 陳副校長沒理會霍春燕,他陰著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旁邊一個人突然喊道:“快看,這是什么!” 說著,他捏了一片紙遞給陳副校長。 顧清溪看過去,只覺得那好像是一封信? 正在這時候,就看到胡翠花突然撲了過來:“那是我的!” 說著,直接上前,一把揪住了那封信就要搶。 問題是陳副校長哪里讓她搶,那個瞇瞇眼更是一把將她攔住了,胡翠花瘋狂地撕打,像是失去了幼崽的孩子,嘶聲喊道:“還我,還我,那是我的!” 看她哪能搶得過去。 陳副校長鐵青著臉看那封信,之后說:“傷風敗俗,這都什么玩意兒!” 說著間,抬頭,先讓人把那兩本書都帶走,然后指著顧清溪幾個:“你,你,還有你,都來寫檢討!” ****** 檢查的一幫人走了,留下來幾個女老師來處理后續,安撫這些女學生,告訴她們沒什么,只要沒什么問題的,照應上課,有問題的才會被搜到東西,然而她們的話無濟于事,還是有不少女學生覺得受到了羞辱,坐在那里捂著臉哭起來,還有的人嚷著要洗床單,說床單被褥都被抖擻臟了。 顧清溪沉默地關上了宿舍門,爬到自己床上,用掃床的掃帚使勁地掃著自己的床鋪。 其實她后來經歷了那么多事,并不會像尋常小姑娘一樣在意這個,但到底心里不舒坦。 旁邊的胡翠花已經嗚嗚嗚地哭起來,趴在那里,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顧紅英紅著臉,僵硬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的,霍春燕倒是想得開,寫檢查就寫檢查,也沒什么,她連忙去哄胡翠花,又去勸顧紅英別在意。 如此哭啼了半天,總算都勉強躺下了,但一個個終究不安定,到了夜半時候,顧清溪還聽到胡翠花的啜泣聲,還有顧紅英翻身時的床板響,唯有霍春燕,是個沒心事的,早早發出酣睡聲。 這都是曾經自己要好的同學,本來應該極親切喜歡的,但是經歷了后來,顧清溪知道,自己中學時代的過于優秀,怕是也讓舍友們不喜,以至于后來,當自己落魄,她們一個個都把人生經營得有滋有味時,最喜歡的反而是在自己面前風光顯擺了。 她想,她并不了解她的舍友。 比如胡翠花,平時看著踏實謹慎,刻苦學習,可誰知道她竟然在暗戀著哪個男同學,那封被搜走的信又是怎么回事? 第16章 澄清 這次搜查女生宿舍的事, 鬧得沸沸揚揚。 畢竟這年月還是保守,結婚那都是要組織批準的,她們這種女學生連多看男生一眼都不好意思,結果現在一群男人闖入了女生宿舍搜查, 惹得不少女生都嚇哭了。 顧清溪她們第二天上課的時候, 不少女生都紅著眼圈, 顯然是沒睡好, 有的人一提起來就掉眼淚,弄得上午的課根本沒上好,班主任帶著幾個女老師開始給大家開班會,安慰大家, 讓大家不用放在心上。 “各位同學,無論男女,你們都是社會主義的接班人, 我們來到學校學習,是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攀登科學高峰, 是要當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振奮祖國, 我們要樹雄心,立大志, 而不是拘泥于個人的情緒之中。我們要深刻地反思自己, 回憶自己,難道人生要虛耗在這種自怨自艾的情緒中?” 在班主任激情昂揚的勸說中, 同學們心里好受一些了,想想祖國的四個現代化,確實個人的這些小委屈并不算什么, 有的女同學甚至羞愧地低下了頭。 上午放學后, 大家照樣是沖向食堂, 不過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沖在前面的大多為女同學,顧清溪留意觀察了下,發現好多男同學都刻意放慢了速度。 觀察到這個的她,多少明白了,那些男同學估計也知道女同學受了委屈,但是這種事情太尷尬也不好多說什么,便在沖向食堂搶尼龍兜這種最關鍵的時候,對女同學進行了照顧。 只是小小的一件事,顧清溪看著倒是頗覺得可愛,又想起課堂上老師說得那一番大道理,大道理乍聽著空,其實細想確實有道理,一時覺得,這個時代,真是就連空氣中都飄著淳樸的氣息。 啃完干糧后,顧清溪彭春燕和胡翠花都被叫到了辦公室去寫檢查,顧清溪倒是沒什么,利索地寫了,反正只要別像顧秀云那樣記一個過,怎么都無所謂,畢竟記過是要放入檔案的。 彭春燕看顧清溪不當回事,也就不當回事了,跟著顧清溪也比劃著寫了。 倒是胡翠花,一邊寫一邊掉眼淚,把頭低得很低,幾乎要趴到了草紙上。 寫了檢查后,上繳給了教導主任,顧清溪和彭春燕才拿回來自己的書,拿回來書后,總算松了口氣,胡翠花卻被留到了辦公室里談話。 從辦公室出來,天陰得厲害,北風也掛起來,把旁邊老柳樹枯枝刮得簌簌作響,彭春燕抬手摸著自己的鼻子,“哎呀”一聲后:“好像下雪了,這是雪吧?” 顧清溪抬頭望那冬日里蒼茫的天,確實可以看到零星小雪飄飄揚揚地灑下,輕盈地落在地上,落在地上后,薄薄的一層透著黑的淺白。 顧清溪:“下雪了,咱快點回宿舍吧?!?/br> 彭春燕趕緊追上來:“清溪,今天這事我對你真是刮目相看,你真是大將之風臨危不亂?!?/br> 昨晚就被顧清溪在校長面前的不亢不卑給驚到了,只不過事情還壓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沒那心情,現在事情過去了,她心里松快了,忍不住開始感慨這件事。 顧清溪卻掃了一眼前方,淡聲說:“這種事,也不是什么大事,過去了就行?!?/br> 彭春燕感覺到了什么,順著她的目光,便看到了顧秀云。 原來顧秀云正好抱著一摞書從這邊經過。 顧秀云看到顧清溪,嘲諷地笑了聲:“怎么,你也輪到去辦公室寫檢查了?是被沒收了情書還是怎么著?自己不覺得丟人嗎,我也不過是拿你筆記,還算是勤奮學習,你呢,你這是弄情書,嘖嘖嘖,傳入老家,不知道別人怎么看?” 顧清溪宿舍有人寫的什么信被沒收了,這消息傳了出去,但具體是誰的情書,沒人知道,這就給了別人猜測的空間。 彭春燕聽了,頓時惱了:“你說啥呢?誰寫情書來著?” 顧秀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們沒被搜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也不用來寫檢查?!?/br> 彭春燕當場就想給她一巴掌,什么玩意兒? 顧清溪望著顧秀云:“姐,沒有的事,別到處亂傳,如果造謠敗壞了別人名聲,那別人可以去派出所告你,你信不?” 顧秀云聽著這話,怔了下,她覺得顧清溪看著自己的時候,眼神中帶著沁涼的冷,像這這冬日即將落下的雪花,明明柔軟嬌美,卻能涼到人心里去。 顧秀云微微皺眉,她覺得以前的顧清溪不是這樣的,以前的顧清溪性子軟,并不會做事這么出挑,現在的顧清溪,明明還是那個顧清溪,但總是讓人忌憚。 不過她到底沒說什么,只是嘴邊撇出一個不屑的弧度,走了:“也不看看,是誰丟人現眼”。 彭春燕看著顧秀云那樣,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堂姐,以前我看著就不像個東西,現在一看,果然不是個東西!她啥意思啊,這意思是誣賴咱們,敗壞咱們的名聲了!” 不過這事也挺無奈的,是胡翠花那里搜出來一封信,她們也不好折辨什么,總不好說,寫情書的不是自己,而是胡翠花,反正這事不尷不尬的,讓人不痛快。 顧清溪想起胡翠花后來做的那些事,她心里明白,你往日以為老實巴交的,其實人家并不老實巴交,人家只是情勢不如人,便在那里佛著,其實等哪天得意了,還不知道怎么樣呢! 今天這件事,別管是誰在背后傳人是非,只怕是胡翠花都有些默許的意思,畢竟她自己也難堪得要命,恨不得一個宿舍陪她一起才好呢。 顧清溪想明白的問題,彭春燕自然也想明白了,她咬著唇,嘆:“她干的什么事啊,也不說清楚,總不能她自己做了錯事,我們陪著一起遭殃?我們不就是看了一些閑書嗎,又不是什么禁書,我們犯不著被人指指點點!” 顧清溪卻蹙眉:“等回頭你也找人打聽打聽,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搜查女生宿舍?!?/br> 之前從未見過,以后怕是也難見,那些人來勢洶洶,總是應該圖什么吧? 彭春燕聽這話,恍然;“是??!他們本來要搜什么呢,總不能沒事突然想出來一出,要搜我們吧!” 顧清溪也不知道他們要搜什么,但是她卻想起來孫躍進。 從校外見到孫躍進那次,孫躍進臉上的氣急敗壞真是鮮明生動的像這冬日里的風,偏偏這搜宿舍的事就是在那之后,這就難免讓人懷疑了。 不過也只是猜測而已,既然是猜測,顧清溪也就懶得理會,和彭春燕趕緊過去教室。 天這么冷,冬天的白天太短了,天一旦黑了,就得用油燈,油燈費油不說,還對眼睛不好,多少人熬壞了眼睛,顧清溪想盡量抓緊白天的時間,趕緊學習,現在是中午,距離上課還有一會時間,她可以盡快回去再多背點。 彭春燕看她這樣,也就不說什么了,這時候雪片竟然大起來,兩個人舉著手護住腦袋,低頭趕緊往教室跑去。 過去的時候教室里已經不少人了,教室門前也沾了一些鞋底帶來的濕泥,那濕泥混著雪花,一看就是徹骨的冷。 教室里果然很冷,大家都縮著腦袋,有的在使勁地搓手。 顧清溪和彭春燕進教室的時候,便有不少人看過來,那目光顯然是有些異樣的。 彭春燕感覺到了,更氣惱了,這叫什么事,別人搜到信,她們也跟著倒霉,雖然是一個宿舍的,但是她們完全不知情好不好? 顧清溪自然也感覺到了,不免冷笑。 她知道胡翠花遇到這種事,心里不好受,姑娘家面皮薄,別人問起來就含糊其辭,反正肯定不會承認是自己,就巴望著別人只說是某個宿舍的,而不知道具體是誰,這樣自己也能躲在宿舍的名頭下避避風頭。 萬一自己和彭春燕問起來,人家還可以無辜地說,我沒說是你們??! 如果趕上上輩子的顧清溪,也許她就不說話了,畢竟顧清溪自己也面皮薄,總不能跑到人家跟前解釋,我們宿舍那個被搜到情書的不是我,是胡翠花。 但是現在的顧清溪不是以前的顧清溪,她并不想代人受過,也沒有那么多的好心。 于是她看了一眼彭春燕,故意說:“早就和你說了,你舅舅那邊圖書館的書,能在那里看就很好了,你還非要借出來,這下子好了,咱們都一起倒霉了!” 彭春燕聽到這個,一愣,瞪大眼睛,之后恍然明白過來,便趕緊一臉懊惱地說:“我哪想到呢,我也是求了半天,舅舅才借書給我們,誰知道竟然這么倒霉,被查宿舍!” 這兩個人一問一答,自然有人湊過來問,顧清溪輕嘆了一聲,一臉無奈。 彭春燕竹筒倒豆子一樣,把自己和顧清溪從圖書館借書回來看結果被查到的事說了。說得繪聲繪色的。 一時自然有人問了:“你們就因為書的事???” 彭春燕馬上道:“那當然了,還能因為啥???這不是我們現在寫了檢查,放我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