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圣旨只需要寥寥幾個字，但苦得永遠是百姓。

    昭平不知道這些。

    誕辰那日，她得意地在自己的燈樓跑上跑下，享受著旁人的阿諛奉承，是最受人矚目的公主，衣食無憂，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直到貪玩她偷偷乘船避開護衛的看管，溜到岸上逛夜市，然后一不小心迷了路，一頭栽進了一個偏僻的巷子。

    巷子很破。

    到處都是腥臭味，還有地上黑色粘稠的污垢。

    昭平覺得又冷又累，她找了一處有光的人家，趴在窗戶上小心翼翼往里頭看。

    她看見骨瘦如柴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床鋪上。

    看見坐在燈下衣衫襤褸的婦人瞇著眼繡著花，用腳搖著搖籃，哄著一旁哭啼的孩子。

    后來的昭平看見了許多。

    在北國中，自己曾經看不到的東西。

    因為修燈樓而喪命的男人，他的爹娘妻子坐在屋子里，從窗口望著不遠處淮河上的絢麗，雙眼哭得紅腫。

    被活活餓死的孩子，得了肺病死在床上的老人因為沒錢安葬而只能用草席一卷。

    她曾經以為北國足夠好。

    后來，她發現，原來只有自己過得足夠好。

    那天，十二歲的昭平被侍衛找到，被他們牽著手送回父皇面前。

    她抱著花燈，嚎啕大哭，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流，止不住地抽抽搭搭著。

    父皇心疼地攔住她的肩膀：“誰欺負你了？”

    昭平點了點頭，搖了搖頭，然后咬著下唇抽搭著說：“我再也不想看花燈了?！?/br>
    這就是北國覆滅的最關鍵的原因。

    南國攻打下北國，動作十分迅速，幾乎沒有多少場勞民傷財的戰役。

    因為昭平早就替他們鋪好了路。

    是她親手促成了北國的覆滅，將南國的人引進皇城。

    “有百姓在的北國，才是真正的北國?！?/br>
    “就算我不投降，也阻擋不了北國的覆滅，只會讓無辜的人更加痛苦?！?/br>
    “這或許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br>
    “但我只能這么做?！?/br>
    “從今往后，我終于不再是昭平公主了?！?/br>
    昭平將手中的地圖遞了過去。

    沈挽情看見了站在對面，從昭平手中接過地圖的那個人。

    是秦之煥。

    秦之煥在昭平面前單膝跪下，屈身行禮：“昭平殿下?！?/br>
    “臣必當為您赴湯蹈火，再所不辭?！?/br>
    第五十六章

    有許多記憶即便是埋在土壤里, 在經過無數次的沖刷后依舊會破土而出，重新生長出枝丫。

    十幾歲的昭平總是最肆意妄為的那個，穿著最張揚的顏色在京城中策馬, 身后跟著一群護衛忙得昏頭轉向替她收拾麻煩。

    昭平殿下。

    這是她的名字。

    北國賦予她的名字。

    也將由她親手賦予北國滅亡。

    南國攻上皇城的那天, 昭平來到了金龍殿。

    向來疼愛自己的父皇坐在那至尊之位上, 頭冠散落在一旁，衣衫凌亂，就像是個無比狼狽的普通人。

    “昭平, 過來?！备富蕸_她招手。

    昭平走了過去, 將頭倚在他的膝上, 向從前無數次那樣。

    在那一瞬間，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就像一個尋常父親一樣, 慈愛地撫摸著她的頭發。

    如果忽略外頭的兵戈聲，這樣的場面, 看上去格外溫情。

    “領兵打過來的那人是秦之煥?！?/br>
    昭平沒有說話。

    “是你把城池圖, 送給他的, 對嗎？”

    昭平沉默許久，抬起頭, 看著面前老人的眼睛：“父皇曾經對我說過, 一國之內, 民生為本, 這句話，我還記得?！?/br>
    北國的內外都已經爛透了。

    朝廷重臣只為了自己兜里的油水而活，爾虞我詐明爭暗斗。父皇不過一個架空的傀儡，撐著破爛不堪的顏面隨時搖搖欲墜。

    最后也無能為力地同那些人同流合污。

    忠臣被謀害。

    抵御邊關的將士在被召回后被親手賜死。

    宦官不允許有任何新的擁戴者產生。

    南國的野心逐漸膨脹，隨時可能領兵城下, 但北國上下還在自己人殺著自己人。

    “秦之煥，我知道南國的野心?！?/br>
    “父皇知道，那些衣冠楚楚的朝廷重臣也一清二楚。但他們不愿意抵抗，他們怕死，他們怕輸?！?/br>
    “我們想等一個屬于北國的救世主，但南國不會等。他們會多久發動進攻？一年？還是明天？”

    “南國的屠戮絕對不會顧及百姓和將士的性命?！?/br>
    “勝戰則屠城?！?/br>
    “可如果領兵的人是你，你不會這么做?！?/br>
    這就是她讓秦之煥拿著城池圖離開，去投誠南國的原因。

    這是交換。

    “從今天開始，我也終于不再是昭平公主了?！?/br>
    皇帝看著昭平，雙唇翕動，許久后伸出手，溫柔地撩起她耳側的頭發。

    他口中吐出鮮血。

    作為一國之君，國亡殉國。

    昭平看著疼愛自己的父親死在自己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直至雙手沾滿了鮮血。

    兵戈之聲近了。

    昭平站起身，深吸一口氣。

    她親手葬送了北國。

    但作為北國的公主，也要為了北國的葬送給葬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