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她也確實這么做了——仿佛只有通過這種方式，她才能暫時從動畫里的世界中脫離出來，可事實上，即使這會兒她閉上了眼，那些過去里晦暗又痛苦的過往，仍如同某種毒藥一般，侵蝕著她的心臟。

    可偏偏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聽見老人說——

    “人不是失敗而生的?！崩先苏f：“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br>
    她愣愣的睜開眼。

    這會兒的大魚身上幾乎要不剩下什么rou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骨架，可老人卻再一次站了起來，堅持的、固執的，用那雙沾滿了自己鮮血的手，撿起他的武器，一步一步的向著鯊魚走去。

    鏡頭里，老人的背影仍是那樣瘦小而干枯。

    王嬋看著看著，卻是眼眶一紅，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放在平時, 王嬋或許還會覺得, 在這樣的公眾場所流淚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情, 但在此時此刻, 一向注重外在形象的她，已經完全顧不上這一點了。

    事實上，不僅是她。

    受邀而來的觀眾們雖然來自各個不同的領域，但藝術是相通的，藝術家借助某個特定的載體傳達的內核和思想, 同樣是相通的?；蛟S有的人并不懂得《老人與?！窂碗s繁瑣的制作手法, 但這并不影響他們通過動畫的劇情, 感受到那其中所蘊含的, 震撼人心的力量。

    鄭容雖然不像王嬋那樣共情, 卻同樣忍不住紅了眼眶。

    李部長或許是此刻場上最平靜的一個——他畢竟身居高位，并不會如藝術家一般輕易失態, 可饒是如此，這會兒如果有人用心觀察他的表情，就會驚訝的發現，這位從自開場起都只是單純而隨意的欣賞著演出的李部長, 一貫冷靜自持的臉上，竟是說不出的復雜。

    動畫的最后, 老人帶著空蕩蕩的骨架回到了海港。

    盡管經過了那樣兇險的殊死搏斗，但對老人所處環境與處境而言, 似乎什么都沒有變。他依舊沒有捕到魚, 也沒有鍋魚煮黃米飯。外來的游客們看到那掛在海邊的長長脊骨, 只當是鯊魚也有這樣好看的尾巴。

    生活仍會繼續，以這樣一成不變的方式。

    但似乎確實又有些什么東西，變得不太一樣了。

    海港的漁人們討論著這條大魚，飯店的服務生對它的來源津津樂道。老人需要稍微修養一陣子，為他手上的傷。當然，等到他傷以后，他還會繼續出海，只不過，這一次，他需要再準備一支能夠扎死魚的長矛。

    老人與孩子說了會話，大都是關于往后捕魚的事情，以及將最后的魚頭送給曾經好心幫助過他的飯店老板。

    然后孩子就去拿藥了。

    精疲力盡的老人則翻了個身，繼續躺在他那間窩棚里睡著了。孩子拿回傷藥，默不作聲的守在他身邊時，老人正夢見獅子。

    整部動畫就此結束，按照前面演出的流程，這會兒的懷江大劇院應該是全場掌聲才對，然而此刻的觀眾席上卻是一片沉默，所有人仍陷在《老人與?！返木袷澜缰?，一時竟回不過神來。

    對于音樂，對于歌舞，他們有很多話可以說，但在這樣一部沉重、深邃又偉大的作品面前，無論說什么，似乎都是一種多余。

    那些潛藏在《老人與?！分械木駜群?，那種命運的殘酷與不公、人性的深度與廣度，厚重得令他們詞窮。只可意會，而難以表達。

    場內一片沉默。

    意識到這部無聊的動畫總算結束了，年輕的記者這才回過神來。理所當然的，他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此刻劇院內不同尋常的氣氛，這讓他心中一喜，下意識以為這是老藝術家們在用沉默來表達自己的不滿，然而當他抬頭去觀察周圍人的表情時，卻是呆在了原地。

    坐在他前幾排的中年男人，不正是藍星作家協會主席嗎？怎么看上去一點生氣的跡象都沒有，反而眼圈紅紅的？

    還有他左前方的漂亮女人，不是此前在劇院外就引起了轟動的話劇女王賽琳娜嗎？現在這個被眼淚糊得形象全無的女人是誰？

    記者懵住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長達一分鐘的沉默過后，終于有人率先站起了身——李部長一邊帶頭鼓掌，一邊向前排《老人與?！分谱鹘M的位置走去。其他人這才如夢初醒，顧不上其他，也是一邊鼓掌，一邊毫不猶豫的站起身，向牧宿星所在的地方圍了過去。

    “毫無疑問，這是我看過的最能打動人心的藝術動畫?！崩畈块L高聲贊美：“我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淪陷在一部藝術作品之中了?！?/br>
    如果不是顧慮到在場其他藝術家的心情，他這會兒都想去掉話中的“動畫”兩個字了。

    無需動畫這個載體的局限性，在他看來，這部《老人與?！窡o愧于繆斯藝術節壓軸作之名，李部長甚至認為，即使縱觀從第一屆至今的所有藝術節作品，《老人與?！芬步^對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

    與制作組相熟的人則半是玩笑，半是感概：“一開始聽說你們要出山做動畫的時候，我還擔心你們幾個老家伙晚節不保呢，現在看來倒是我想多了?！?/br>
    他說著，目光落到李良工身邊的牧宿星身上，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欣賞和贊美：“現在這個年代，能夠像你這樣又有天分，又肯靜下心來，專心藝術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保持這樣的勁頭，我相信百年之后，藍星動畫史上必定會有你的名字！”

    這個評價不可謂不夸張，然而此時此刻，無論是誰，都沒有提出反對，或流露出半點不悅的意思。

    在眾人看來，他說的不過是事實。

    以牧宿星的年齡，和他在制作《老人與?！返倪^程中表現出來的成熟心境、技術和天分，只要他不因外界影響而墮落，被寫進動畫歷史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姍姍來遲的賽琳娜也圍了過來，這位一貫高冷，對任何人都不假顏色的戲劇女王，此刻也是一臉熱切：“我在這部作品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請問我是否有榮幸與諸位交流有關這部作品的精神內核與制作理念？”

    王嬋也忍不住道：“畫影會發布《老人與?！返腷d嗎？我還想多看幾遍?！?/br>
    ……

    從鴉雀無聲到人聲鼎沸，總共也才經歷了短短一分鐘。仿佛不過眨眼間的時間里，此前還一度矜持的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藝術家們，這會兒竟是齊齊站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便把《老人與?！分谱鹘M全員圍成了一團。

    怎么會這樣？

    剛開場的時候，這幫藝術家不是還一副氣得不行的樣子嗎？

    年輕的記者徹底呆住了。

    同行的前輩則是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從前面的狂喜，到現在的失魂落魄，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女記者在心中搖了搖頭。之前主編跟她提起這位年輕記者的時候，言語間不乏欣賞提拔之意，現在看來，還是太年輕，也太意氣用事了。

    升職的事情，還是先緩緩吧。女記者如此是想。

    不遠處，以牧宿星為中心的一群人那邊，仍是一派熱鬧。面對《老人與?！愤@部作品，太多人有太多話想說了。

    女記者則安安分分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沒有湊上去采訪的意思。

    繆斯藝術節本就是為了藝術交流而存在的，眼下藝術家們正興奮著，她一個記者湊上那叫什么事？是以，這會兒她便是安分的坐在原地等待結束，目光則是不受控制的看向了人群中心的牧宿星。

    不難想象，在今天之后，整個藍星藝術圈的大門，都會向牧宿星打開。

    想到這里，饒是她一向自認見多識廣，這會兒也不由得有些咂舌。

    要知道，但凡是搞藝術的，沒有了十幾二十年以上，根本做不出什么成就，也就更不必說融進藍星藝術圈子了。

    可牧宿星卻做到了。

    他才多大??？

    以他這樣的年齡，單純商業動畫上的成就，就足夠令人吃驚了?？善褪沁@樣一個商業奇才，眼下又成為了藍星藝術家們心中的未來之星，是命中注定往后會寫進動畫史的動畫大師！

    她想起此前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新聞。

    此前她只隱約知道，這件事并沒有看上去的那么簡單，卻并未多想，這會兒再結合她方才看完的動畫短片，卻不由得對這件事情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

    一個能夠制作出《老人與?！愤@種層次的動畫的人，真的會是一個搶占小公司補助金，沽名釣譽的行業毒瘤嗎？

    ……

    記者心底的困惑暫且不提，隨著繆斯藝術節第一天圓滿結束，翌日，有關繆斯藝術節的新聞，也很快見了報。

    上一屆的繆斯藝術節沒少挨藍星文化圈的罵，難得這一回的繆斯藝術節贏得滿堂稱贊，作為壓軸作的《老人與?！犯且鹆巳珗稣饎?，帶動著平日里寡言少語的老藝術家都紛紛活躍起來，李部長心中一松的同時，也有了揚眉吐氣的念頭。

    做壞事挨罵沒毛病，但難得辦好了，宣傳一下，求一下夸張之類的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是以，待第二天到來的時候，不僅是藍星較為嚴肅的官方報刊對本次的繆斯藝術節做了報道，就連很多平時根本不關注這個節日的各路小報，都紛紛轉載了這個新聞。

    李部長還擔心知道繆斯藝術節大獲成功的人太少——事實上，他這個擔憂其實多此一舉，以牧宿星如今在網上動輒驚起一陣腥風血雨的名聲，即使他宣傳，也會有大把報刊小報主動報道這件事。

    于是，當網友們如往常一樣打開手機，準備打打游戲，看看視頻的時候，率先以鎖屏新聞的方式映入他們眼簾的，便是“第十一屆繆斯藝術節大獲成功！”的字樣。

    繆斯藝術節？

    那是什么東西？

    眾人不明所以，但秉著那么一點好奇心，還是順手打開了新聞報道，然而不看還好，一看之下，他們很快就在這份報道之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就在昨天上午，第十一屆繆斯藝術節開幕式圓滿完成，今年的演出依舊以戲劇、音樂和舞蹈表演類藝術為主，值得一提的是，由畫影動畫出品，牧宿星領銜制作的藝術動畫《老人與?！纷鳛榭娝顾囆g節的壓軸之作，得到了全場所有人的一致好評！”

    “文化部李部長對這部作品贊不絕口，他表示，《老人與?！肥俏医鼛啄陙砜催^最優秀的藝術動畫。不少藝術家也都為這部作品給出了高度評價，他們認為，牧宿星已經擁有了成為藍星動畫大師的潛質……”

    這就是官方的表態了。

    不僅如此，好幾位藍星知名的作家，紛紛親自為《老人與?！纷珜懹霸u。所有有幸在現場看完了全程的特約記者，同樣也是對《老人與?！焚澆唤^口。

    “這是我見過最有誠意的藝術動畫，也是我見過最殘酷，最沉重，也最打動人心的藝術動畫?！薄稇呀請蟆返挠浾咴诋斕斓膱蟮郎先绱藢懙溃骸拔覠o法向你們描繪我此刻的心情，因為再多的辭藻，在這樣一部作品面前，也只會黯然失色。那樣的一種精神，是任何言語都無法明確得到表達出來的?！?/br>
    “繆斯藝術節會持續二十天，在第一天的開幕式過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從第二天開始，繆斯藝術節將會逐步將所有人開放。從第十天開始，繆斯藝術節將會深入群眾，進入校園和軍營之中?！?/br>
    “我不愿向你們講述《老人與?！返膭∏?，有些看似平凡的畫面，只有自己親眼看到，才能明白其中的力量。在這里，我只想告訴你們——”

    “請一定不要錯過這部繆斯藝術節歷屆以來最出色的藝術動畫，這是值得任何人靜下心來觀看，用心去感受和體會的作品?！?/br>
    不過一日之間。

    無數從來不愛在公眾面前露面，也不喜歡與媒體打交道的藝術家們紛紛站了出來，不厭其煩的為《老人與?！繁硶?！

    看著媒體報刊滿目的夸贊牧宿星的言論，網友們一時無言。

    他們不知道什么《老人與?！?，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平日里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藝術家，會突然絲毫不愛惜羽毛的為牧宿星說話，他們只知道，就像他們曾經反抗云速那樣，不過短短幾天時間，有關畫影的負面新聞也同樣被掩蓋了下去。

    似乎因為牧宿星在繆斯藝術節上大獲成功了，所以他以前做的那些事情，也理應被順理成章的被忘掉，將這一頁輕飄飄的翻過去一樣。

    又是這樣。

    好像無論他們做什么，整個藍星動畫業都不會因此發生任何變化，世界一樣正常運行，云速會和以往一樣圈錢，畫影也會絲毫不受影響的制作新作，牧宿星更是因此上了足足一個臺階，一躍到藝術家的行列。

    短暫的沉默過后，微博上，終于有人不服輸的開口：“憑什么??？”

    “憑什么畫影和牧宿星在做了那些事情后，還能跟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被媒體公眾捧著供著？難道那些藝術家眼睛都瞎了不成？”

    有人在底下評論反駁：“我覺得不太可能，別人我不知道，我最喜歡的作家就是王嬋了，她這個人一向耿直，眼睛里揉不進沙子，除非她根本就不知道牧宿星的黑歷史，否則她是絕對不可能給一個品行低劣的人說好話的?！?/br>
    “對啊，我感覺這些老藝術家好像都不怎么上網，會不會是他們都被牧宿星的表象欺騙了，根本就不知道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情??？”

    “聽說繆斯藝術節接下來會對所有人開放，要不我們誰去提醒一下？免得這些老藝術家一直被牧宿星蒙蔽?！?/br>
    “??！等等，我們好像不用特意去提醒了！我現在就在現場，剛剛看見有一個記者直接上去問了！太好了，這才是真正的記者該有的樣子??！”

    同一時刻，懷江大劇院，繆斯藝術節現場。

    眼見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關駿達深吸一口氣，心中既有緊張，又有快意。

    緊張的是，繆斯藝術節畢竟不是什么娛樂圈頒獎典禮這一類的普通場所，即使是他，在這種場所采訪詢問——還是那樣尖銳的問題，自然是有些緊張的。

    快意就更不用說了。

    他和牧宿星是有舊恨的。

    猶記紀新榮動畫電影撲街那會兒，他還跑去采訪過牧宿星，他自認給足了牧宿星面子，也有替牧宿星諷刺紀新榮，找回當年的場子的想法，可牧宿星呢？他是怎么對待自己的？態度冷淡不說，還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

    不就是一個動畫導演嗎？有什么好囂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