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李良工在和眾人一道往里走的時候，向他投來了擔憂的一瞥。牧宿星也沒想過瞞著自家老師，但眼下也不是說話的時候，便只回了他一個安慰的笑容。

    這一晚上的睡前時間，便都在諸位老前輩向他科普介紹繆斯藝術節中過去了。

    翌日，繆斯藝術節現場。

    和往常一樣，這一屆的繆斯藝術節的持續時間，同樣是整整二十天。在這二十天里，所有參選繆斯藝術節的作品，都會依照評委組設計的順序，在懷江大劇院進行公開表演，最后在藝術節最后一天的閉幕式上，來宣布本次藝術節的各項獲獎作品。

    早上七點，懷江大劇院外。

    距離繆斯藝術節正式開始還有足足一個小時，此刻的劇院之外，卻已然聚集起一批為數不少的人群，有受邀而來的嘉賓，有請來的特定評委，也有經過允許，因此得以出現在現場采訪的官方記者。

    七點三十，一輛輛汽車紛紛從街道的另一側駛來，最終精準的停在了劇院門前。伴隨著汽車車門大開，不時有儀表端莊的女子和文質彬彬的男人從中走出來，在主辦方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向著劇院里面走去。

    “我沒看錯吧？剛剛走過去的是塞琳娜？”有人低低的驚呼出聲：“居然連柏德交響樂團都請到了，今年的繆斯藝術節還真是大手筆??！”

    “可不是？”另一人也壓低了聲音道：“誰讓四年前的那場繆斯藝術節，硬生生因為作品質量一般給搞砸了呢？這次要再辦得不溫不火，主辦方的面子還要不要了？”

    對藝術家來說，繆斯藝術節是他們與同樣身為藝術家的同伴交流進步的舞臺，對于藝術愛好者來說，繆斯藝術節是四年一度的，絕不可錯過的藝術盛宴。但對于主辦方來說，這場藝術節不僅意味著一場盛大的活動，更代表了他們的政績和臉面。

    那人還想再問，卻被人扯了袖子，直接拉到了一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伴隨著人群有意識的散開，一輛黑色的禮車順著街道開了過來，準確的停在了劇院的門口。

    車門剛一打開，一直等候在門口的男人便主動迎了上來：“沈部長，您來得正好，后臺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隨時可以開始，現在就等您來主持開幕式了?！?/br>
    被稱作沈部長的男人微微點頭，一面往里走，一面問道：“演出順序和項目都確定好了？壓軸作品呢？是塞琳娜小姐的舞劇，還是柏德交響樂團的樂曲演出？”

    所謂壓軸作品，顧名思義，即為放在所有項目的最后展示的作品。在這樣群英薈萃的盛典上，壓軸作品的重要性自不必說。在看完了其他所有演出后，哪怕前面的演出再出色，壓軸作品若是選得不夠好，是很容易讓人詬病的。

    這本該是一個慣例的詢問，被問到的那個人的面上，卻浮現出微微遲疑的神情，吞吞吐吐的道：“……是一部動畫作品，名字叫做《老人與?！?，您應該也聽說過這個名字?！?/br>
    沈部長當然聽過這個名字。

    聚集了半個動畫圈大佬的藝術動畫，早在最初立項之時，他便有所耳聞，對這部能夠讓好些半退休藝術家出山的作品，也是很有好感的，只不過……

    這其中最年輕的那位動畫制作人，最近的名聲可不怎么好聽啊。

    不僅如此……

    一想到這次藝術節的壓軸作品，居然是一部動畫作品，沈部長便忍不住皺起眉頭，想起上一屆藝術節被藍星文化圈明里暗里諷刺了大半年的事情了。

    倒不是他不相信這部動畫作品的質量，能夠讓這么多老藝術家心動的項目，其藝術性必然是毋庸置疑的，可問題是，歷來繆斯藝術節中占據最大比重的，都是歌舞劇、交響樂這類的現場表演。

    由藝術家本人上臺的傾情演出，和所有人坐在劇院里看大屏幕上的動畫作品，那感官效果能一樣嗎？

    這部動畫作品再優秀，難道還能壓過其他藝術家的現場表演不成？

    他心里暗自嘀咕，想到底下人的自作主張，心頭便有些不悅，只是項目的順序早就已經定好了，眼看著開幕式就要開始，他也沒有理由再去對演出項目對應的調整，便只能希望這部動畫作品能夠給力一點。

    不求超越現場演出，至少也別讓他今年又挨罵不是？

    他心里想著，面上卻道：“那就這樣吧。李主任既然將這部動畫作品作為壓軸，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們等著看就是了?！?/br>
    簡單的開幕式過后，很快，繆斯藝術節便宣布正式開始。

    如果說一開始的時候，沈部長還安安穩穩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饒有興致的欣賞著藝術節演出的話，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便越發心涼起來。

    倒不是這一屆的藝術節作品質量太差——

    即使他還有挑刺，也不得不承認，李主任這一次其實干得很不錯。演出的順序安排得恰到好處，且一部比一部更為經典優秀，這一點，從全場熱情高漲的氛圍就能看得出來?？梢舱蛉绱?，他反倒越發擔心《老人與?！穪?。

    當眾人懷著期待的心情，來迎接最后的壓軸作品，卻意外的發現，這部作品居然是一部動畫作品，而他們要做的，是像在電影院看電影一般，將整個動畫短片再看一次的時候，他們會是什么心情？

    恐怕光是這種傻乎乎的演出形式，都足夠他被罵得半死了。

    事實上，這會兒擔憂《老人與?！返挠^看效果的，并不止沈部長一個。

    在知道牧宿星前往懷江市，是為了參加今年的繆斯藝術節后，畫影公關部員工們的注意力，也隨之轉移到了這個平時他們多半并不會關注的項目上來。

    正如同牧宿星所說的那樣。

    有云速的水軍帶節奏在前，網友們先入為主，即使他們有心解釋，也很難讓他們站到畫影這一邊來。而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足夠引起藍星所有人矚目的契機，將真實的真相，順理成章的推到所有人面前。

    的確，按照以往來說，繆斯藝術節并不出名。但這并不是因為它本身的水準不過關，而是因為藝術節上的作品太過曲高和寡，普通人未必欣賞的來，因而在互聯網上默默無聞。

    但在公關部員工們看來，這樣一種極具逼格，又不缺硬實力的盛典，是絕對具備萬眾矚目的營銷底子的。

    哪怕《老人與?！分皇窃诳娝顾囆g節上露個臉，只要這部作品的風評不差，他們就有足夠的自信，打起輿論戰的反擊號角！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在緊張的等待著屬于《老人與?！返臅r間的到來。

    同一時刻，云速總部。

    “怎么樣，打聽到《哈利波特之密室》的具體上映時間了嗎？”加雷斯問道。

    他本以為這應該會是一個有些麻煩的問題——畢竟這部大作能否收回成本，將會對畫影的資金情況造成直接影響，按理說，牧宿星應該會對它的檔期表現得十萬個小心才對，可事實卻恰好相反——

    “已經確定了，是明年的二月一日?！痹扑賳T工說著，自己也有些納悶：“畫影方面好像并沒有刻意隱瞞檔期的意思?！?/br>
    這就有點古怪了。

    是牧宿星一時忙于其他項目，沒注意到這一點，還是他對《哈利波特之密室》擁有足夠充足的信心，所以即使有人主動撞上來，他也毫不在意？

    加雷斯皺了皺眉，莫名的不安令他不免多問了一句：“牧宿星人呢？知道他現在在哪嗎？”

    “好像是在懷江市的繆斯藝術節上?！?/br>
    他這么一說，加雷斯頓時放下心來。

    藝術動畫通常和商業動畫互不相干，而畫影眼下面臨的危機，顯然也不是一部藝術動畫就能解決的。即使牧宿星真的在繆斯藝術節上拿到了獎項，那又怎么樣？

    影響云速的水軍抨擊他道德敗壞嗎？

    想到這里，加雷斯寬容的擺了擺手，不甚在意的道：“沒事，讓他去吧?！闭f到這里，他頓了頓，嘴角噙起一抹嘲諷的笑意：“畢竟，很快，他也就只剩下藝術動畫這么一條出路可走了?！?/br>
    與此同時，懷江大劇院。

    隨著倒數第二個演出結束，工作人員很快邊上臺，緊急布置起播放《老人與?！沸枰脑O備來，這么一個奇怪的舉動頓時讓所有人面面相覷，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等到劇院的燈光忽然熄滅，而面前的大屏幕則突兀的亮起時，所有的嘉賓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這一次的壓軸作品，居然是一部動畫短片？

    在這種盛大的慶典上，舍棄其他藝術家鮮活精彩的表演，選擇另一部冷冰冰的動畫短片作為最后的亞洲，這繆斯藝術節的主辦方是瘋了嗎？

    上一屆的繆斯藝術節還沒被罵夠嗎？

    第一百九十六章

    想到這里, 無論是主辦方特邀的嘉賓, 抑或是受邀來參與這場盛典的特別觀眾, 這會兒臉上的神情都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如果不是顧慮到眼下的場合, 幾個脾氣沖動的，這會兒都想起身掉頭離開了。

    好好的藝術盛典，臨終了的最后一場表演，卻演變成了一群人干巴巴的坐在自己的位置看視頻，這叫什么事??？

    抱著這樣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數。

    作為藍星文壇頗有名氣的作家, 王嬋為人向來利落直爽, 其文風也是以深刻犀利、幽默辛辣而聞名。即使是受邀參加這樣的藝術節, 也絕不會在事后發表什么違心的言論。這會兒她便是無法克制的皺起眉頭, 目光看向正對面的大屏幕的同時, 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通常來說，將動畫短片這種“死”的東西, 與真人藝術家在現場的傾情演出相比，其實是很不公平的。

    但，主辦方既然大膽到將這樣一部藝術動畫短片，作為繆斯藝術節中的壓軸作品, 那么也應該同時做好所有人以看待現場演出的標準，去評判它的心理準備。

    她倒是要看看, 這部藝術動畫短片究竟有多優秀，這才讓主辦方覺得光通過它的審核還不夠, 還要特地將其安排在所有藝術演出之后！

    ……

    眼見著大半個劇情的嘉賓都沉下了臉, 其他人是什么心情暫且不提, 此前在懷江機場與牧宿星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記者卻是眼前一亮，原本還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態，頓時就被發現大新聞的神采奕奕所取代。

    繆斯藝術節到底不是真正的電影院，這些老藝術家們就是再不滿，也不至于和普通人一樣議論紛紛、大驚小怪，只是在最初的惱火過后，整個人便是一臉冷漠，就差把抗議現在臉上了。

    留意到這個細節，年輕的記者勾了勾嘴角，險些沒笑出聲。

    但凡年輕人，多少都有些熱血上頭，年輕記者也不例外。因為一周前云速的事件，他就在憋了一肚子的火了，眼見著牧宿星干出那樣的事情，這會兒卻還沒事人一樣，以受邀藝術家的身份，出現在這場盛典上，他早就不爽很久了。

    也正因如此，當他在機場發現牧宿星時，其實是很想借采訪的機會，順勢嘲諷他一番的。

    偏偏帶他的前輩再三叮囑，不準干任何多余的事情，他只要按捺下心中的不爽，老老實實的低調進場，準備跟著前輩走個過場，交個差就完事了。

    誰又能想到，向來平穩無波的繆斯藝術節，這一次居然會出現這樣大的紕漏呢？

    眾所周知，繆斯藝術節的演出順序，從來都不是隨機抽簽決定的。

    無論有意無意，至少自第一屆繆斯藝術節舉辦以來，擺在所有人面前的事實就是，越靠后的表演，往往越是震撼人心。每一屆藝術節的壓軸作品，更是評委們慎之又慎，精挑細選的結果。

    上一屆繆斯藝術節，就是絕大多數嘉賓都認為，作為壓軸演出的戲劇表演遠不如前面的演出來的優秀，因而引起了不少人的質疑，連帶著那一年擔任評委的幾位藝術家，都跟著顏面掃地，被懷疑藝術審美不足。

    那么，這一次呢？

    上一屆還可以說成是評委組藝術審美不足，今年主辦方又該怎么解釋？

    總不可能這部動畫短片真的打動了評委組，讓評委組認為，動畫這種表現形式在藝術節上的劣勢，足以通過其本身的質量來彌補，甚至超越，所以這才將其列為壓軸之作吧？

    要他說，這種安排，和明晃晃的暗箱cao作有什么分別？

    ……

    伴隨著正前方的大屏幕亮起，整個懷江大劇院都暗了下去。

    牧宿星靜靜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作為繆斯藝術節的特邀嘉賓，他的位置理所當然的和其他同樣受邀演出的藝術家們安排在了一起。也正因如此，在意識到最后的壓軸之作，居然是來一個年輕的動畫制作人的作品時，無數或嘲諷，或鄙夷的異樣目光，幾乎是同時落在了他的身上。

    牧宿星沒在意這個。

    他只是靜靜的坐在屬于自己的座位上，一雙眼眸一瞬不瞬的凝視著前方的大屏幕。作為動畫制作人，他其實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熟悉這部動畫中的情節與畫面，但這會兒的他，卻看得比在場的任何一個觀眾，都要來得認真。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想起前世的跌跌撞撞，磕磕絆絆。想起因為甲方一個電話，不得不將某個鏡頭修改至凌晨的夜晚。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滴滴答答在窗上打個不停，而他便就著那嘈雜的聲音，從黃昏畫到黎明。

    這其實并不是什么特別的場景或回憶。

    畢竟，對于任何一名漫畫師來說，這樣繁復的修改與加班，其實早已成為了他們日常工作里的一部分。

    當煎熬與痛苦成為了一個人，甚至整個行業的所有人的習慣，所謂的艱難，似乎也不足以再稱作艱難。

    《老人與?！分谱鹘M剛建立那會兒，眾人都以為，他對《老人與?！肪珳实难莩?，是因為他本人在動畫上的天賦異稟，所以哪怕是自己從未感受過的東西，也能輕易描摹出來。只有牧宿星自己知道，那些相似的情緒與沖動，早已在前世無數個不眠之夜里，在他的心中演繹了無數遍。

    這部動畫作品似乎在誕生之初，就遭受了很多非議。

    有人認為這是他自商業脫胎換骨的升階之作，是他通往真正的動畫大師的最后一扇大門。也有人視作他沽名釣譽的工具，是他處心積慮也要往上爬的最后一塊墊腳石。

    只有牧宿星自己知道——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