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牧宿星這邊話音剛落, 那頭的眾人也是一愣。

    動畫企劃？邀請他們？

    譚青怡意外的挑了挑眉，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對面的李良工, 后者這會兒也是一臉以外, 顯然對牧宿星突如其來的邀請同樣毫不知情。

    作為牧宿星在《麥琪的禮物》時的評審, 譚青怡知道，牧宿星絕不是那種好高騖遠，喜歡說大話的人, 他這會兒既然提出這個邀請, 顯然是對他的作品有足夠的信心。以譚青怡對他的了解，他接下來談到的這部作品，應該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但是——

    譚青怡抬起眼眸, 又看了看自己的四周，在心里輕輕的搖了搖頭。

    像他們這樣的老家伙，早已過了冒險的年齡, 不是真正能夠震撼人心，好到能夠令他們情不自禁, 見獵心喜的腳本，根本不足以打動他們。

    這二三十年來，不說別人, 就說她自己吧。單她作為無數動畫藝術節的評審，審核過的藝術動畫短片，沒有幾萬也有幾千了, 什么樣的風格和情節她沒看過？其中更有好些個十年磨一劍的好手, 在這樣一部部佳作的熏陶下, 關于動畫的審美早就拔得不能再高了。

    普通優秀的作品，甚至都入不了他們的眼，更不必說親自下場了。

    她這么想著，卻并沒有當場拒絕牧宿星的意思。

    年輕人嘛，多少都有些少年意氣，更何況牧宿星剛剛結束了一場堪稱完美的試講，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做出這樣沖動的舉動也是在所難免，他們這些老家伙，還不至于在這個時候潑冷水。

    “腳本帶來了嗎？”譚青怡問，語氣溫和：“是不是中間遇到了什么難題？不如你說說，我們也可以給你提點意見?！?/br>
    牧宿星將事先就準備好的腳本從文件袋里取了出來，遞到了譚青怡的面前，語氣誠懇的道：“要說這部作品的話，我確實是遇到了不少困難?！?/br>
    “哦？”

    他這么一說，譚青怡反倒意外起來。坦率說，至今為止，她還真沒見過牧宿星為什么事情苦惱的時候，像眼下這般直言困難的，還是第一次。

    牧宿星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然后開口道：“是這樣的，這份腳本的主題比較特殊，我畢竟還是太年輕了，很多感受不一定能夠精準的通過動畫的形式表達出來。我一個人來的話，難免會過猶不及，倒顯得是少年強說愁了?！?/br>
    這就是說腳本的主題比較深的意思了。

    譚青怡并沒有將這番話太放在心上。

    她自恃是個過來人，也有過年輕人自以為想法天才的時候，無論是出于對牧宿星的欣賞，還是保護，她都不愿意當場給他難堪，當下便笑道：“正好我這段時間沒什么工作，你要不嫌棄，我就幫你看看好了?！?/br>
    有了譚青怡這個開頭，另幾人也紛紛表示，一定幫他好好參謀參謀。

    沒有人提起牧宿星剛才的邀請，牧宿星當然也沒有不識趣的現在就問的意思，他只當沒聽懂這無聲的拒絕，當下只是微笑道：“那就麻煩諸位老師了?！?/br>
    ……

    隨著午餐結束，眾人最后閑聊了幾句，便各自散去。這邊辛宗義回到家，隨手就將腳本扔到了客廳里的茶幾上。

    “不是說今天去聽老李的學生試講嗎？”辛夫人笑著迎上來：“結果怎么樣？”

    辛宗義可有可無的一點頭：“還行吧，年輕人之中也算是佼佼者了?！彼f著，不期然間回想起青年站在講堂里，毫不退讓的與眾人針鋒相對的情景，不自覺皺了皺眉：“本事還是有的，只是為人未免有些太過張狂了?！?/br>
    他將講堂里發生的事情說給自家夫人聽了，末了再提起而后聚餐時的那個邀請，便有些不以為意：“要不是看在老李的面子上，我這脾氣，早就當場拒絕他了。你幫我記一下，過兩天跟老李推了就是，這事我看完全是他那個學生自作主張，他不會說什么的?！?/br>
    辛夫人并不像他這般偏激，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她反倒挺欣賞這樣的年輕人，聞言道：“既然你都說是年輕人里面的佼佼者了，不如順便替老李的學生看看腳本，指點一下？”她玩笑道：“說不定你看完了劇本，反而心動了呢？”

    辛宗義不認為自己會這么容易被打動，但他此前既然說過要幫人家看看，自然不會反悔，左右他現在也沒什么事，索性去廚房給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邊上慢悠悠的翻起腳本來。

    打開腳本，首先映入眼簾的，自然是腳本的名字和作者。

    “改編自海明威的中篇小說，《老人與?！?？”辛宗義自言自語：“奇怪的名字……算了，繼續往下看吧?！?/br>
    腳本的劇情很簡單：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漁夫已經八十多天沒有捕到魚了，年輕的漁夫拿老人捕不到魚的事情開玩笑，另一部分上了年紀的漁夫則對他致以同情，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為了生存，老漁夫再一次出海了。

    情節簡單，整個腳本卻描寫得極其繁瑣，從老人與小孩的聊天，到老人獨自上船捕魚的種種心態，看起來反倒是如同老太太的裹腳布一般又臭又長，饒是辛宗義這種本身偏好慢節奏的人，都有些不耐煩起來。

    這個故事的作者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講究一點詳略得當的嗎？

    不僅是描寫繁瑣，整個故事的情節也是簡單的出奇，目前看來，也就講了一個老漁夫捕魚的故事，這樣的情節有什么深意可挖的？

    他心中不屑，面上便愈發不耐，借著端起茶杯喝水的功夫，停手按了按自己的額頭，這才強忍住厭煩，繼續往下看。

    接下來的劇情也延續了前期一貫的無聊。

    在漫長的等待之后，老人總算等到了魚兒上鉤，然而不管老人如何使勁，都無法將魚拉起，反倒被魚連著船一同拉著走。

    他就這樣被看不見身子的大魚拉了足足十幾個小時，從白天到黑夜又到白天，他的手因抽筋而僵直得仿佛死尸。大魚將他的小船在海上拖了足足三天才精疲力盡，老人也終于殺死了大魚，并將其綁在船的另一邊。

    好了，老人總算捕到魚了。辛宗義想。這個無聊透頂的故事也該結束了嗎？

    然而并沒有。

    在回程的路上，這個命運多坎的老人卻再次遭遇噩耗——他的船只被一只鯊魚襲擊，綁在船頭的大魚也被鯊魚咬去了幾十磅rou。老人即將面對一只強壯兇殘的鯊魚，而他手中卻連一把像樣的武器都沒有。

    饒是不喜歡這個故事的辛宗義，這會兒也難免有些不忍心的感覺。

    這個老人的命運，未免也太過悲慘了。

    可是——

    “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彼f：“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br>
    辛宗義愣住了。

    一邊的辛夫人走了過來，她原本打算給丈夫添一杯茶水，然而目光在無意中掃過對方時，她卻意外的發現，那雙幾分鐘前還因為主人的不耐，而不斷按壓著額頭的手，此刻卻是不受控制的顫抖。

    再看辛宗義，后者這會兒已然一改開頭的興趣索然，目不轉睛的看著手中的腳本，仿佛沒看到自己身邊還有一個人。

    事實上，此時此刻的辛宗義，確實也已經顧不上那些了。

    他的心神，已經完全被眼前的腳本給吸引了！

    老人當然沒有放棄自己好不容易捕獲的大魚。

    他又站了起來。

    沒有武器，他就將刀綁在了一只槳的把子上，用這個不像樣的武器去與迎上來的一只只鯊魚搏斗，他的雙手因割裂而出血，痛得已經不聽使喚了，卻還是一定要將刀子戳進鯊魚的眼睛里。

    辛宗義的心情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他忽然明白，為什么這個腳本，會描寫得這樣繁瑣了。

    對于沒有遭受過任何像樣的挫折，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來說，這個腳本無疑是無聊透頂的?？商热裟阍羞^某些四處碰壁的艱難歲月，那么你一定就會明白，那些看似繁瑣無趣的描寫，映射的是一種怎樣真實而無望的狀態。

    這令他想起過去的自己。

    尋求動畫投資時的一次次碰壁，投出的企劃石沉大海。好不容易得到面試機會，于是心里一遍遍默念著出發前打下的草稿，甚至對著鏡子練習臉上的笑容，可無論他付出多少努力，花多少個日夜去準備，都最終敗在了一句“對不起，我們沒有投資動畫項目的打算?！鄙?。

    很艱難，很殘忍，可這就是現實。

    茶幾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主人丟到一邊的茶水，已經徹底涼了下來。

    辛宗義放下腳本，不覺間卻已然淚流滿面。

    他閉上眼睛，整個人就那樣靜靜的靠在沙發上。他想自己，也想故事中的老人，最后那些似曾相識的心境在他腦海中合為了一體，又化作了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面，仿佛書籍一般在他的腦海一幅幅閃過——

    仿佛觸電一般，他幾乎是立刻便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

    “我的手機呢？”辛宗義說，他的聲音少見的有些沙啞，甚至還有一絲毫不掩飾的慌亂：“你告訴老李，這個邀請我接受了——不，你告訴他，只要能夠制作這部動畫，我愿意付出我能做到的任何代價！”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同時看完動畫腳本的, 還有仍留在包廂里的李良工。

    原本他也是要和眾人一同離開的，然而牧宿星這個忽如起來的動畫邀請著實讓他嚇了一跳, 因為擔心腳本的具體質量, 李良工也顧不上回家再看了, 待眾人相繼離開后，他便急匆匆的翻開了腳本。

    不看還好，這么看完之后, 李良工頓時實打實的被震住了。

    他自恃看過無數動畫腳本, 然而即使放棄動畫腳本這個限制，將范圍放大到文學小說、電影的范疇之中，李良工也敢說, 他再也沒有看過比眼前這份腳本更為震撼人心的作品了！

    這份腳本情節有意思嗎？

    不，或者說正好相反，倘若單純就情節來說, 這部《老人與?！房梢哉f是他看過最無聊的小說，但這個無聊, 卻是相對于不同的人而言的。

    對于被快餐小說、視頻慣壞了的普通人來說，這部作品可以說是絮絮叨叨，又臭又長?？蓪τ谒麄冞@些同樣上了年紀, 歷盡風雨的老頭子來說，這部作品簡直就像是在刻畫他們艱難的前半生！

    萬般思緒如氣泡般在他的腦海里幽幽浮起，他下意識摸了摸口袋, 準備抽根煙清醒一下, 卻摸了個空, 這才想起，自從生活逐漸穩定下來后，他便在妻子的督促下戒煙了。

    “老了啊……”李良工自言自語。

    他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被什么東西打動，然而眼前這份名為《老人與?！返膭赢嬆_本，卻如同一把小巧卻鋒利的匕首，精準的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軟的一部分。

    一種前所未有的創作欲不受控制的從他的心底升起，促使著他加入這個企劃之中——哪怕只能畫其中一個畫面，他也心甘情愿。

    他心情復雜的看了對面的牧宿星一眼。

    毫不客氣的說，眼前的這份腳本，已經不僅僅只是一部質量上乘的動畫腳本那么簡單了——對于優秀的動畫制作人來說，這是一部足以流芳百世、使其由動畫制作人成長為動畫大師的頂尖腳本！

    在李良工看來，牧宿星就算不拿出這份腳本，而是選擇獨立制作它，也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一人獨立制作的經典，與多人合作制作的經典到底是兩回事，如果能夠成為獨一無二的那一個，誰又愿意成為幾人之中的其中一個呢？

    可偏偏牧宿星卻把它拿出來了。

    仿佛想到了什么，李良工問道：“你不會是打算利用這部作品誘惑他們來你的學校執教吧？”

    事實上，就在此前牧宿星表示希望能夠邀請他們加入動畫企劃的時候，李良工就想過這個可能，但考慮到在座的幾人都不是會輕易被某個腳本俘虜的人，他最終還是將這個想法拋在了腦后。

    然而此時此刻，在看完了《老人與?！泛?，李良工反而開始懷疑這個可能了。

    他甚至覺得，倘若牧宿星真的將這個條件說出口，以這部動畫的質量，也多的是人心甘情愿的送上門來。

    牧宿星失笑：“怎么可能？”他笑著搖了搖頭，似乎絲毫沒有考慮過對方話中的可能，甚至有心情反過來開玩笑：“在老師心里，我難道就是那種罔顧他人意愿利誘的人嗎？”

    李良工沒有說話。

    他自己教的學生，心里多少還是有底的，當然不至于去懷疑對方的品性，只是本能的感到了些許怪異。

    難道真的就像牧宿星所說的那樣，因為他自己太過年輕，閱歷不足，擔心做成少年強說愁，這才邀請圈內的前輩藝術家們一同加入制作團隊嗎？

    他想著《老人與?！返膭∏?。

    對于商業類動畫，制作人的目標或許更多的在于盈利?？僧斠晃粍赢嬛谱魅藳Q定制作一部藝術類動畫時，必然是這部動畫的主題，暗藏著他對于人生某種感受或心境。

    可縱觀牧宿星至今為止的半生，盡管他與畫影也曾遭遇過諸般打擊，但總體來說，可謂順風順水，他不會，也不可能，去擁有和《老人與?！分械臐O夫相似的心境或感受。

    那他為什么要做這部動畫短片？

    如果不是暗示過去的話，那么未來呢？

    毫無征兆的，李良工忽然想起了那天在辦公室里，他毫不客氣的訓斥牧宿星的辦學計劃時，對方所說的話——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么，對您來說都是年輕人的一時沖動，所以我也沒什么好解釋的——如果我真的有那個覺悟，和將它變成現實的能力，您總會一步步看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