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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氣味是他以前沒有注意過的……有些像是,樹木腐朽的味道和老人臨終前味道的混合,令人聯想到一切正在分崩離析的、即將消亡的景象。 “混沌之神的氣味……”重六輕手輕腳地穿過營地時,頭腦中突然出現了這個概念。 這幾天類似情況時常發生,一些突如其來的概念,原本他不知道的知識,憑空地出現在他的頭腦中,就如同什么東西泄露了一樣。那些知識卻沒有任何侵入感,就仿佛本就在他的頭腦中,突然被想了起來一般。 走出難民們聚居的營地,重六鉆入林木中,一直尋到一處僻靜無人處。他四下看看,確定了四下無人,便蹲下身,將雙手貼在地面上。 掌柜很快就會回來,他的時間不多,用人類的方法是走不出多遠的。萬幸的是,這些天在他頭腦里不斷涌出的知識中,便包括如何利用自身穢氣打開近路這一項。 他的雙手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變形,無數細細的水母般的觸手在地面上鋪開,尖銳帶刺的頂端扎入地下,數不清的感知器在半透明的表皮上不斷開合著,捕捉著在大地中流竄游走的絲絲縷縷的道氣和穢氣的走向。 在重六的大腦中,很快出現了一副由許多虛幻雜亂的線組成的景象,它們緩慢地自己排列游走,漸漸拼湊成一條筆直的線。當他睜開眼睛,便看到了近路上特有的熟悉景象。周遭景物被壓縮切割,扭曲成令人目眩的角度。但初時令他膽寒恐懼的異界詭異之感卻淡薄了。 他背著包袱,在布滿空洞的近路上大步前行,但這次他不再低著頭只看著眼前的路,而是昂首闊步,將近路周圍種種在空間的夾縫中生存的奇特生靈盡收眼底。他看到了爬在景物裂縫間的半透明蠕蟲,也看到了遠處那些足有三四層樓高的,長著頎長的、遍布倒刺的長腿的怪蟲。他抬起頭,看到盤旋著十幾道或大或小的漩渦的陰沉天空,也看到了那些在低空緩慢飄過的囊狀生物。 所有這些常人一生也見不到的、廣大無際的未知之域中悄然繁榮的族群的名字,都清晰地浮現在重六的腦海里。仿佛他一直就認識它們,從很久很久以前、道神和穢神還未割席分離渾然一體、當人類的祖先還在大海中漫無目的地漂游的時候,他就認識它們。 這些穢生物一般不會接近近路。任何方士或穢神信徒試圖偏離大路接近它們的時候,它們往往會迅速逃開??墒钱斨亓呦虻缆芬贿?,帶著一種久別重逢般的驚異感從一道道裂縫前經過,變形蟲們沒有躲開,反而鼓起蠕動的身體,試圖接近他。從更深的空間裂縫中探出頭來的巨型而細長的黑影,沒有五官只有幾道腮一般的裂口的臉對著重六搖晃著,無比古怪,重六卻并不覺得可怕。 整個近路上的穢都在向著重六的方向傾斜,眾多穢生靈從各個黑暗的角落探出頭。它們不做聲,也沒有惡意,只是靜靜地望著重六從它們中間經過。 重六的目的是南海附近最大的港口——浮觴城。那里擁有整個中原最大的商船、半個城的人都是在海上討生活的水手。 他可以搭上去南洋甚至遠西的船,然后…… 然后水鬼會找到他。 若要去窮極島,這或許是最快的方法了。 重六走了大約一個多時辰,便漸漸有些不支。鼓聲再次淹沒了他的意識,劇烈的頭疼像有錐子在顱骨內側胡亂戳刺翻攪,一跳一跳的疼。他漸漸頭暈目眩,腳下不穩,險些掉進一道黑洞里去。 沒辦法,他只好先從近路里出來了。天還沒亮,積雪的林木肅殺而寂靜。一陣寒風吹來,涼氣透過幾層意料滲入血脈。重六打了個冷戰,勉強忍痛在雪地中又跋涉了一段距離,遠遠看到一段半塌的墻垣。他忙沿著墻垣走去,運氣很好地尋到一間還沒倒塌的土地廟。他忙進到廟中,轉到那座已經看不出表情的破舊神像背后,找了塊避風的地方挨著神像坐下來。 他從包袱里拿出酒葫蘆,猛喝了幾口濃茶??墒窃灸苕偼吹牟杷搅宋咐飬s一股股往上反,他用力捂著嘴才沒吐出來。 重六把包裹里的衣服都拿出來,一層一層圍在身上。他閉上眼睛,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著。那鼓聲忽大忽小,忽遠忽近,每一次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聲音便會猛然拔高,將他震醒。 重六想把自己的頭皮撕開,撬開顱骨,把腦子里那面看不見的鼓拔出來。 他無法入睡,無法逃離鼓聲的折磨。他開始懷念客棧里舊木頭的味道,懷念溫暖的床鋪,懷念睡在他身邊的溫熱身體…… 可是現在,他身邊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沒有。就像他來到槐安客棧之前一樣。 他想起小時候見到師父醒來后,總會一個人坐在洞口,望著遠處東面漸漸升起的朝陽。明明是那么溫暖鮮艷的色彩,落在師父不知延伸向何處的眉眼間,卻只覺得蕭索孤獨。 現在他才明白,師父在夢里可以與他愛上的神明遨游無數世界,看盡過去未來??墒且坏粜?,就只剩他自己了。沒有人能理解他,沒有人可以安慰他,他向往著一個他無法到達的世界,一個他無法相伴的神明。 重六嘆息一聲,卻覺得寒氣愈發濃重了。于是再次翻找包袱。 拿衣服的時候,一枚小球從包袱里滾了出來。重六愣了一下,伸手將小球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