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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的攻擊愈發兇狠,漫天絲絳不顧被毒液侵蝕被穢氣撕扯的劇痛死死纏住混沌巫師,一寸寸折斷幾條節肢的骨骼。他的穢氣愈發濃重,鋪天蓋地,源源不絕。大巫的黑暗無法抵消掉所有的紅色穢氣,漸漸顯出疲憊支絀之態。 可就在此時,祝鶴瀾分散到記憶另一邊的意識聽到了重六在某種奇怪的空茫狀態下說出的那句母神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這句話在祝鶴瀾本就不斷受到沖擊的意識中掀起滔天巨浪,他原本濃稠奔騰的穢氣之海跟隨著亂了陣腳,令大巫尋到一處開口掙脫開來。他用背上的節肢割斷或咬斷纏著他的紅色觸手,另外一些節肢則狠狠打在千人鼓的鼓面上。 鼓的節奏一變,整個記憶忽然天翻地覆,混作一團。像是被撕碎了,扯爛了,化作狂亂的漩渦。 祝鶴瀾只覺得頭暈目眩,無數記憶碎片混雜在一起,宛如融化的蠟黏連在一起。那些被他深深埋葬的記憶突然都被從黑暗里翻了出來,咆哮著、張牙舞爪著,如數不盡的畸形惡獸。 他看到還不到十歲的他掙扎著從門后爬出來,他身上的畸變尚未來得及被藏起,滿頭的觸手涌動在地上。守在門外的巫師們向他圍上來,可他的眼睛卻一下就看到了一直守在門外等他出現的母親。 他什么也顧不上了,在門后待了整整十幾天,幾乎喪命的他只想沖向母親的懷抱,緊緊抱住那彌漫著令人安心的氣息的溫柔而廣大的身體。他身上的穢氣太強,巫師們無法接近,以至于讓他有機會沖出重圍,撲向他母親的懷抱。 可是他的母親驚恐地尖叫著,仿佛看到了什么無比恐怖的東西,不停后退,避開了他伸出的雙手,最后終于奪路而逃。 他回憶起自己不顧剛剛給槐樹澆過血后虛弱的身體沖去柳神宮營救被十大仙派圍剿的祝璃霜,卻看到她被烈火燒焦根本看不出人形的軀體被釘在高高的木樁上,扭曲成無比痛苦駭人的姿勢。她費盡千年心血養成樹苗的柳樹被用道家法器炸成碎片,樹根一截截焦黑地散在被鮮血染紅的大地上。 他記得自己親手將他視若長姊的祝璃霜那已經發脆的身體從木樁上抱下來,看著她曾經妖媚惑人的鳳目此刻已經被道氣烈火吞噬殆盡只剩下兩個黑洞,便仿佛能感覺到道氣在她的五臟六腑間灼燒的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回憶起自己找到了那個欺騙了祝璃霜的感情,將她逼上絕路的方士心涯。他讓槐樹吸干了那混蛋身上的最后一滴血。緊接著,他又找到了親手將祝璃霜釘上木樁的兩名真人,看著他們在槐樹毫不留情的根系纏裹下掙扎慘叫,兩頰一點點凹陷,眼珠漸漸突出,終于被壓力擠得跳了出去。 槐樹一共吞噬過五條非自愿獻祭的人命,都是為了給祝璃霜報仇。他放過了其他參與圍剿神木教的方士,因為他原本的計劃是重新作為萬物母神的祭司招攬信眾,盡快養大槐樹,把末日降臨在所有那些一點點將他的九名兄弟姐妹趕盡殺絕的該死方士和官兵身上。直到他收到了祝璃霜留給他的信,才暫停了自己的計劃。 他幾乎忘了,他原本是想毀滅這個不曾接納過他的世界的……他想把這個世界所有的人都變成他的樣子,都和他產生一樣嚴重的畸變。大家全是怪物,就沒有人是怪物了。 他看到了他們十個人中年紀最小的阿決被殘暴的官兵一根根拔掉觸手,開膛破肚后掛在城墻上上的場景;看到了一直如兄長般照顧他的姬櫟抱著他的梧桐樹幼崽被方士和村民們用貼著咒符的長矛扎得千瘡百孔的尸體;看到了總是叫他“瀾哥哥”的凝織因為自己照顧的樹種被方士摧毀,陷入抑郁。原本以為在自己和璃霜的日夜開導安撫下她已經有所好轉,卻沒想到一天他去探望她,找到的卻是她血泊中的尸體…… 兩千年來,他習慣于將所有痛苦的記憶埋葬,以至于他忘記了這里究竟藏著多少血淋淋的、豎著寒森森的獠牙的怪物。它們窺視在他頭腦黑暗的角落里,靜靜蟄伏著,等待著,將他拖入瘋狂的一天。 祝鶴瀾的穢氣亂了,他踉蹌著后退,已經變形成樹枝藤條一般的手臂纏住自己的頭。他想把這些記憶挖出來,想讓它們都消失,可它們已經全然失控了。 大巫的笑聲回蕩在他頭腦中,仿佛是當年那些義正言辭方士、那些愚昧的村民、那些殘暴的官兵都在嘲笑他,笑他忘記了當年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仇恨,選擇隱姓埋名茍活在這個本沒有穢生物容身的道主宰的世界。 卻在此時,一道清亮的槐花香氣飄進他的鼻間,在一片混亂污穢的記憶地獄里無比突兀。就像是一條輕柔的春風,悄無聲息地穿過他頭腦中巨大而沉重的黑暗記憶,小心地展開了一道人影。 他看到重六穿著跑堂的粗布衣服,蹲在槐樹下摘扁豆,一邊摘著還一邊抬起頭來對他明媚一笑。那亮晶晶的眼睛好像承接了太陽最輕靈的反光。 他看到了槐樹在微風里簌簌顫動著枝葉,槐花在春日的風里漫天飛舞,如細白的落雨紛紛揚揚。 他看到客棧斑駁的大門、年代久遠卻打掃的十分干凈的大堂;看到了朱乙在座位間穿梭奔忙,小舜手忙腳亂地牽著客人的馬往后院跑,福子搬著菜窖的菜進了廚房,一掀簾子剛好聽到廖師傅在罵九郎切蘿卜厚得像砧板。 這些是更近的記憶,色彩更加鮮明,細節更加生動。祝鶴瀾陡然一醒,意識到是槐樹在鎮定他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