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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說,他自己的一切是制造重六的輔料,源湯是培育他的zigong,那么他的“主料”是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箱子里、在死亡的幻境里看到的那些仿佛來自前世的、出生前就存在的遠古記憶……越是想就越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再實在,自己的身體隨時都會長出多余的肢體和器官。一切都不再確定了,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自虐般地想象。 “師父說,讓我去窮極島,找我身世的真相……可是我不敢?!敝亓痤^,雙眼曾經盈滿的靈動此刻卻只??諘绲拿H?,“我怕……如果我是為了什么目的被造出來的……如果我有什么使命……如果有另一個我覺醒了……” 祝鶴瀾感覺到了,從重六身上散發出的冰冷的恐慌。這恐慌根植深淵,甚至比他第一次看到城隍、看到太歲巨塔時還要強烈的多。 他起身轉到重六旁邊坐下,離得那么近,他的發絲甚至會碰到重六的手背。重六立刻緊張起來,不知道該不該給騰出更多位置,還是保持不動。 “六兒,窮極島不急著去,甚至可以永遠不去。你為了什么被創造出來不重要,沒有人能強迫你一定要去做什么。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活得開心?!彼麄冗^頭來,專注地看著重六的眼睛。他的視線平衡沉靜,像是重六夢中那片生生不息的海,沒有任何審視、批判或要求,“但,如果有一天你準備好了,我陪你去?!?/br> 重六的眼眶發酸,忙將臉轉開,用袖子擦著眼睛。祝鶴瀾微笑著,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你什么樣子我沒見過,哭還不讓我看?” “……東家,你這話說得……” “六兒,以后不要叫我東家了?!?/br> 重六身體一僵,呼吸一滯。 果然……東家不想留著他在客棧了嗎?那樣的話為什么…… 下一瞬,祝鶴瀾溫醇如酒的聲音傳來,“一叫東家,總還是有點雇主和伙計的含義。咱們要是一起,再這么叫便不太合適了?!?/br> ……什么意思? 在一起? 重六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圓圓的,仿佛貓兒一般。 祝鶴瀾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冬日里卻愈發和暖的光從他身后照下來,令他如畫的眉目都沉浸在一片彌漫著茶香的光暈里。 “小槐喜歡你,我也喜歡你。若你愿意,往后便搭火過日子吧?” 重六傻呆呆地望著他。 祝鶴瀾的表情忽然變得擔心起來,一時他慣常的帶著幾分散漫的從容鎮定裂了口子,竟顯得有些慌亂,“當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話,就當是我唐突了……” “我沒說我不愿意啊?!敝亓?。 祝鶴瀾道,“……那就是愿意?” “我從很早以前就愿意了哎!一直不松口的人可不是我……” “……” “而且,你這告白也太草率了吧……連個定情信物都沒有,也沒個三媒六聘的,”重六皺起眉頭嘖了一聲,仿佛十分不滿。 祝鶴瀾隱約感覺到某個跑堂是在故意刁難他……他提起嘴角,“這好辦,我明日就去找李婆婆,她可是這條汴河大街上最好的媒婆了。咱們定個良辰吉日?” 重六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雖然眼睛還紅紅的,但神色間已經比比最初的荒蕪頹唐明亮了不少。 “那我有個要求,到時候……嫁衣是你來穿?!?/br> …………………………………………………… 除夕日,客棧里沒有人入住,大堂也歇了業。廖師傅燒了滿滿一桌子的年夜飯??救樨i、熏鴨、燉什錦菜、羊羹、各色糕點……五顏六色熱氣騰騰地簇擁在一起,油水四溢香氣如云。 重六端著最后一道羊骨湯出來,看見松明子正抱著裝香藥果子的盒子吃得不亦樂乎,便道,“大過年的你還不回去陪你師兄?” 松明子撇撇嘴,語氣間頗有幾分埋怨,“我們青冥觀逢年過節也不能像世俗人家一樣熱鬧,要與信眾一起吃齋飯,之后還要誦經超度亡者為天下祈福什么的,無聊的很。我師兄得主持這些儀式法會什么的,恐怕忙得根本注意不到少了我這個人?!?/br> “那你就一個人來我們店里蹭吃蹭喝?”重六嘖嘖地搖搖頭,“你是等著被你師兄發現來抓你回去呢?” “他才沒那個閑工夫管我。我說,大過年的,開壇女兒紅吧!” “要喝就自己去窖里搬?!敝亓D了頓,“不對???你一個方士喝什么酒?!” “……小酌一杯又沒什么關系?!?/br> 真是個一點都不正經的酒rou方士! 松明子早已與客棧諸人混熟,一桌年夜飯吃得沸反盈天的,大家說笑不停,酒也喝了不少。三四盞酒之后,門外傳來了噼里啪啦的爆竹煙花聲。眾人于是紛紛裹上棉衣出門看熱鬧。 重六走在后面,把幾只空掉的盤子收走。一只手卻攔住了他干活的動作。 抬頭,卻見祝鶴瀾對他彎著眼睛笑,“忙什么,明天再收?!闭f完便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出門去看放花。 整個天梁城煙花四起,一朵接著一朵點亮云巒堆積的夜空。附近的商家也點起了鞭炮,噼里啪啦震得重六忙捂住了耳朵。 煙花本沒有多么稀奇,比這更精妙玄奇的煙花他也見過。但是站在一個對他如此特殊的人旁邊看煙花,卻是第一次。他轉過頭,看著和他一樣捂著耳朵的掌柜。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華美,一席銀紅毛領織錦袍,白皙的臉頰也被酒液染上一層酡顏,在五顏六色的花火光芒中愈發夢幻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