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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經過,如果冒犯了你我跟你賠個不是。我這就走……”他低聲說著,轉身便跑??墒沁€沒跑幾步,便感覺有涼而柔軟的東西順著他的褲腳爬上他的腳腿。低頭一看,大團大團的觸手堆疊在他腳下,爬上他的小腿,將他定在原地。更多的柔軟觸須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肩膀、腋下纏裹過來,一圈一圈繞著他的身體。 重六用力掙扎,可是那觸手的纏繞卻越來越緊。如花瓣般可以開合的觸須末端幾乎是逗弄一般輕掃著他的脖子,令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自己的觸手也被混亂地糾纏著,此時他才發現兩人身上長出的觸手有多么相似,這般糾纏在一起,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誰是誰…… 那張臉又探到了他的面前。重六在那雙和自己無比相似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險惡的恨。 “你師父沒有跟你提起過我,是不是?”它問他。 重六僵住了,“你認識我師父?” “何止是認識。我是他的作品啊?!彼p緩緩溫勻勻地說著,一條半透明的觸須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頰,留下一片濕漉漉的黏液,“正如你也是他的作品?!?/br> 那濕漉漉寒森森的觸感沿著重六的神經蔓延到他的心口,令他的頭腦也跟著打了個寒戰,“什么意思?你也是師父的徒弟?” 他知道勾陳先生在收養他之前有過五個徒弟,但那五人現在都還在百曉門中,有一人已經在去年得急病去世了。從未聽說有個藏在地下的怪物??? “徒弟?不,他沒有教過我任何東西。他把一切都留給了你,因為你是最后的那個……成品?!背善穬蓚€字宛如扎滿了諷刺的荊棘,蘊含著無盡的凄涼和怨恨。 重六立刻想到了,那些扇子……那些戲本……一股難以理解的力量想要創造出一樣力量強大的穢生物,卻沒有一個設計好的方向,于是不停地制造出殘次品,一點點向著最終最完美的成品靠近…… 就好像海中偶然誕生了生命,那生命經過千百年的優勝略汰,終于成為了陸地上最強大的生靈一般??墒窃诔蔀檫@“完美”之前,究竟有多少的不完美被放棄了? “放開我!我跟你無冤無仇,也不認識你!”重六預感到面前這張笑吟吟的面孔,會告訴他一些無法挽回的東西。他拼盡全力掙扎,直到纏繞在他脖子上的觸手越勒越緊,漸漸阻斷了他的呼吸。他感覺血好像都被勒在頭頂,而肺里像是著了火,肢體也漸漸開始不聽使喚。 “你看見它們了吧?那些唱著歌的東西。它們也一直跟著你,只是不敢接近?!比缍拘抛拥穆曇艨澙@在他耳邊,“它們也和我們一樣。只不過,它們出來的更早。大多數甚至沒有自我意識,只有生存的本能。就連那歌也是我教給它們的……你猜猜,是誰把那首歌教給我的?” 重六停止了掙扎,驚恐地感覺到幾根細細的觸手,在他的頭皮上徘徊。 “你和我們,是完全一樣的東西??墒悄銋s可以穿著人的皮,去外面的世界,像個人一樣生活……可是我們卻只能被埋在這么深的地下,巖石里的污泥一樣活著。你告訴我,你到底比我,強在哪里?” 詛咒般的話語,伴隨著頭皮上的刺痛感。意識被入侵了。 龐然的、洶涌的、不由分說的記憶和知覺,被灌入他的腦海。 它從翻滾的、粘稠的、帶著海腥味的物質中醒來,最先看到了一張欣然的、明媚的面容。它很喜歡他的眼睛,形狀漂亮,好像在里面藏著星星。它望著那張臉,漸漸地它流動的身體開始凝聚,半透明的皮膚開始染上顏色。 它本能地好像知道自己應該變成怎樣的形狀,卻不知為何總是抓不住細枝末節。到最后,它成功地擁有了一顆頭顱、一截身體??墒撬纳眢w卻還是柔軟而流動的。 但他還是很高興,向著它伸出雙手。它將自己柔軟的觸須纏繞在那雙手上,被他從那團粘稠的海中撈了出來。 它被拉入另外一種介質中了。到處空落落的,哪里都不相連。它被小心地放到了堅硬的表面上,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擦去了它眼睛上一層剝落的黏膜。 “你難道就是最后的一個了嗎?”他的聲音低沉動聽,但是它并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餓了嗎?”他問。 它直覺它應該回應,但是卻不明白如何去回應。于是它張開嘴,傻傻地看著他。 他低笑兩聲,忽然起身離開了。它有些怕,柔軟的觸須在地上舞動著,不安地搜尋著。直到他回到洞里,帶來一簍子的鮮海魚。 它飽餐了一頓,筋疲力竭,睡去了。 那之后他每天都來看它,喂飽它,用海水幫它沖洗身體,然后又離開。周而復始,直到有一天,它發現自己長出了手腳。只是手腳都被埋在大團的觸手觸須中,輕易看不見。 那天它發出了第一個字,“餓……” 之后,他再回來的時候,便不僅僅會喂它,還會教給它如何發音,如何說話。教給它辨認許多東西,從碗筷、衣服到鏡子。 它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穿上人的衣服去照鏡子的那天??v然衣服沒辦法藏住所有的觸手,但也十分新奇。它對著銅鏡,看著自己所謂的臉。 它意識到自己無意中凝聚成了它看到的第一張臉的模樣——他的模樣。 他最初待它極好,認真地照料它,給它講述著外面的世界,甚至唱童謠哄他睡覺。他說,很快就可以帶它去外面的洞窟里,只要它能夠凝聚得再穩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