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頁
這是一種超出人的認知的,污穢與迷人并存、恢弘而又恐怖的畫面。 重六仰頭望著,便覺得那巨物的氣息如山巒崩殂般傾軋下來,攝住了他的全部神志。 他的血液中似乎忽然涌進了數不清的毛刺,在他的皮膚下躁動著,像是要爆發出來一樣。一種古怪的,仿佛埋藏在頭腦深處的熟悉感,令他無比困惑。 直到一只手扶在他的后腰上,將他從那奇異的精神狀態中拉出來,落回地面上。 重六驚魂未定地看著掌柜關切的雙眼,“東家……這是我們的槐樹?” “嗯,這是它真正的樣子?!弊zQ瀾抬起頭,用一種欣慰甚至驕傲的表情仰望著那粘膩駭人的巨樹,“它今天看起來心情還不錯?!?/br> “……你能知道它心情怎么樣?” 掌柜稀松平常地聳了下肩膀,“是我一手養大的,我當然知道?!?/br> 一手……養大…… 養了多久能養到這么大???! 重六站在原地,看著掌柜緩步走向巨樹。那距離地面最近的枝條忽然都舞動起來,如龐然的手臂在掌柜的周圍翻飛,手舞足蹈一般。 掌柜轉過身,看著重六。那無數妖異的枝條在他身后猶如緩緩綻開的黑色惡之花。他問,”六兒,你害怕嗎?“重六咽了口唾沫,心虛地點了下頭。 他能感覺到,從那巨樹身上漫溢而出的饑餓。永遠無法被填滿的黑洞般的饑餓。 他也能感覺到,血和生命被吞噬、被腐蝕、被消化的污穢氣味。它在掌柜面前看起來是柔順而沒有攻擊性的,但是重六知道,在它眼中,自己不過是食物,還不夠塞牙縫的食物。 這東西……隨便一巴掌家就能將重六如蒼蠅一般拍扁在地上。人如螻蟻,此時此景是再合適不過的形容。 若不是手掌心有掌柜的血寫出的印記,恐怕他已經變成地上的一灘血rou了…… 然而祝鶴瀾卻笑了,“知道害怕就好,說明你的頭腦還算清楚。記得,一會兒如果出現任何意外,馬上離開這兒,不要管我。出去的時候如果可能的話,將門鎖住,然后去找松明子求救?!?/br> “是……”重六憂心忡忡地應下。 掌柜在原地蹲下身,打開包裹。他抱起一只陶罐,從中掏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開始在地面上灑出一條線。那條線被拖得長長的,將重六和掌柜分在兩邊。而后,掌柜從包裹中取出一些用線繩固定出奇異形狀宛如符文的樹枝,將它們以看似隨意但經過精心設計的方式擺放在掌柜和槐樹那一側的地面上。 掌柜抱起那那剩下一些灰燼的壇子,隔著那條線遞給重六,殷殷叮嚀:“注意這條線,一旦有哪里斷開,要立刻補上。同時,你要不斷誦念我教給你的那段咒文,一刻都不能停?!?/br> 重六抱著壇子,站在線外,看到掌柜從包裹中取出最后一樣東西。 一張面具,黑色的山羊面具。 現實再次和夢境重合了,到底哪一個是夢? 現在的這一切,真的是現實嗎? 掌柜戴上面具,忽然便好像成了另一個人。 面孔磨滅了,便只剩下一名雙手系著紅線、身著華麗女式法袍,擁有者某種神秘力量的紅衣巫師。 自古行祭禮法事,巫祝是不分家的。若掌柜是巫,重六的角色,大概便是祝了。 掌柜給重六做個了手勢,重六便立刻開始吟唱掌柜教給他的那段用不知名的語言寫就的祝詞。 那種奇異的語言充斥著難以發出的吞音,甚至是平日里說話不會使用的發聲方法。但被連貫地唱出來后,竟也有種怪異獨特的節律。 伴隨著重六的吟唱聲,祝鶴瀾張開雙手。手腕上的紅繩隨著闊袖垂下,宛如一雙紅色的翅膀。繼而,那莊嚴的、帶有獻祭意味的巫舞便在巨大枝條的蠕動和輪舞中徐徐開始了。 巫舞不同于一般的舞蹈,每一個動作都有著符號上的含義,有著觀者不盡能理解的歷史。一段巫舞,是巫師與神明對話、與一切原本就存在于寰宇中的力量交流的方式,是一場只能聽到一個人聲音的復雜和聲。 那舞步靈動,紅繩宛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翻飛,紅衣轉成凄迷艷麗的風。重六也不自覺調整了自己吟誦的節奏,那些異域的音節與祝鶴瀾的腳步落地發出的聲音巧妙而自然地結合在了一起。就像是找到了某種共振的節奏。 而那巨樹,變得有些躁動不安起來。頭頂那些原本靜止不動的枝條,也紛紛開始蠕動。肌rou和脂肪伸縮戰栗,粘液如秋雨般簌簌落下,落在臉上,有輕微的刺痛感。 那是一種令人背脊發涼的景象,就好像是整個天空都在蠕動,都在戰栗??吹木昧?,甚至會開始頭暈,失去平衡。 冥冥中,重六能聽到一種震蕩心脈的低吼,像是大地深處涌動的巖漿即將迸發時會發出的轟隆聲。 之前那微妙的平靜感正在迅速稀釋,某種危險的、未知的東西正在覺醒。 重六注意到那條線的某處,被一陣風吹斷了。 他馬上跑過去,將罐子里的灰灑下,填住空缺。 但緊接著,另外一頭又出現了空缺。 重六一邊緊緊盯著那條線,一邊要不間斷地念誦咒文,一時竟也有些手忙將腳亂。他看到那千千萬萬條樹枝如蜿蜒的觸手一般,漸漸從穹頂上降下,如倒扣的煙花墜向地面。但是出于某種原因,那些觸手無法越過掌柜畫下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