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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掌柜揣著袖子,站在東樓廊下,靜靜地看著那顆槐樹,和樹下的人。 槐樹今年的葉子比去年發得更勝,葉片青碧,透著健康水靈的光,枝干雄壯,但枝條的走向卻舒展而柔美,光是這樣看著,沒人會知道這棵葳蕤明媚的古槐樹底下埋著什么。 而樹下那個人,何嘗不是如此。 重六抱著包袱,低眉順眼地跟著牙人來槐安客棧的第一天,祝鶴瀾就有種異樣的直覺。 在他客棧里工作的人,都是被穢牽引來的。就算是與他客棧沒有半點聯系的普通人身上尚且會帶著一星半點不大礙事的穢氣。 但是這個管重六的身上,一絲穢氣也看不到。 凡事過盡,必有蹊蹺。 管重六沒有隱藏自己讀書識字的本事,身世交代得也詳細,甚至有些平平無奇。皋涂山一戶沒落的書香門第,家田變賣殆盡,家里六個兄弟姊妹,兩位jiejie嫁了人,大哥屢試不中,二哥身體羸弱,五哥在當地書院里當先生教書。重六則選擇自己出來討飯吃,減輕家中負擔。 他口中那個在青冥觀學方術的親戚也確有其人,只是……祝鶴瀾知道那人并非重六真正的親戚。 想在天梁城討活干的人不少,但活計就那么多。本地有人脈有背景的人就總比獨在異鄉的人知根知底,更有優勢。所以就有人花上一點點錢,臨時找個當地人來當他們的“親戚”,再托牙人介紹,才能在激烈的競爭中找到個像樣的活計。 但祝鶴瀾還是收下了重六,因為他覺得有趣。 他想知道為什么這個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小伙子,死乞白賴要進他這間陰風陣陣的老舊客棧。 三個月的時間,他暗暗觀察重六??粗炀毝M職地履行著跑堂所有的職責,看著他不知疲倦地掛著那副可親市儈的笑臉在堂子里吆喝,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到處踅摸,看著他輕輕松松地在一個月之內就收集齊了天梁城本地生長的人也不一定知道的訊息。 重六對于一切信息,一切秘密,有種被細密掩飾的、一往無前的執著。而這樣的人,在祝鶴瀾漫長的人生中見過寥寥幾個。 這是一種有目的的、近乎于偏執的執著。 他猜到這就是管重六來槐安客棧的原因。他是來收集秘密的。 而槐安客棧,恐怕是世界上秘密最多的地方之一。 管重六似乎并不十分想要隱藏自己,尤其是這一個月來,他甚至是在有意無意地故意露出些馬腳來勾起祝鶴瀾的興趣。甚至于有時候,祝鶴瀾會覺得雖然表面上是他時時逗弄管重六,但實際上,是管重六在不動聲色地牽引著他似的。 因為管重六知道,在這漫長而無聊的人生中,那些小小的難以歸類的異常,最是令人起興。 掌柜紅潤的嘴唇微微勾起,一絲玩味在幽深的眼瞳里悄然醞釀。 而另一邊的管重六停頓了手中的工作,抬頭看了看頭頂濃密的綠色穹頂。這幾日來,這槐樹好像比以往更加……鮮活?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區別,只有經??匆娺@顆槐樹的人才能察覺到這種細若毫厘的變化。從前的槐樹也十分蔚然壯觀,但和現在比起來,還是稍微暗淡了些。 掌柜到底是怎么給這顆槐樹澆水的? “東家!東家!”朱乙忽然急招火燎地從大堂跑來,對著掌柜大喊,“沈家的喜珠來了,說是出事了!” 重六立馬站了起來,回頭才發現掌柜正往這邊過來。他忙擦擦手上的扁豆汁,跟在掌柜身后進了大堂。 此時正是早飯點,大堂里有幾個正在用餐的客人,此時都被那頭發蓬亂沖進來就險些暈倒的小娘子嚇了個夠嗆,團團圍成一圈。 重六立馬上前分開人群,“都散開吧散開吧!沒什么好看的??!” 客人如鳥獸般被重六轟走,掌柜便看見喜珠臉色慘白,發髻散亂,靠坐在柜臺旁邊嚶嚶地哭著。一見到掌柜,她立刻說,“祝先生!您快想想辦法……他們說我們大奶奶行巫蠱之術禍害沈家,要用家法懲治她!” 掌柜蹲下身,低聲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慢慢說?!?/br> “之前您給我們大奶奶看過病之后,頭兩天她疼得不行,肚子一直在動……最后一天肚子是癟下去了,可是她總說想吐……最后就吐出了好些爛rou一樣的東西……”喜珠低聲說著,大概是怕被不相干的人聽了去,間或夾雜著抽噎,“原本想著吐干凈就好了,可是東屋那位不知道跟老爺說了什么,老爺突然就沖進來,說我們大奶奶害了他的兒子,還看見了大奶奶吐出來的那些東西!” 重六忙問,“那現在是什么情況?” “他們把大奶奶關進柴房了,我是逃出來的。他們說要找方士來給大奶奶驅邪去穢,可是……可是我聽到東屋在合計著,要請個他們認識的方士來…… 那齊氏覬覦我們家奶奶的正室位子很久了,誰知道他們會對大奶奶做些什么呢!求您一定要想想辦法!” 重六一聽,也覺得來氣。偏房齊氏也是個女人,怎么就不給人條活路? 掌柜停了,也不著慌,“小舜,備車。六兒,你跟我去一趟沈家?!?/br> 一路上掌柜都沒多說什么,到了沈府近前,小舜本想把車趕去后門,卻沒想到祝掌柜吩咐道,“不必了,就停在正門?!?/br> 重六不知道掌柜葫蘆里賣得是什么藥,自古以來豪門大戶的正門都是留給官老爺走的,他們能讓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