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經白馬一番剖心,他麾下眾將領空前團結,士氣高昂。他亦受鼓舞,心里有了底氣,掀開營帳疾行而出,冷不防撞到了一個人,抬頭一看,既驚又喜,還有些害怕,低聲道:“三叔?” 周望舒手里拿著個食盒,遞給白馬,道:“奶糕?!?/br> “愣頭青給的?”白馬忽然覺得胃口很好,接過食盒,就蹲在地上吃了起來。 周望舒點點頭,話不多說,兩個人先前的矛盾,就這樣云淡風輕地揭過了。他兀自走入營帳,再出來時,已經穿好了鎧甲,見白馬吃得開心,便不催促,站在一旁等候,道:“檀青已查明,他的父母俱是被他父親的另一位夫人毒殺的?!?/br> 白馬手上動作一滯,險些被噎住,咳了幾聲,道:“他同我說起過,但那位夫人已經臥病,他拿不出切實的證據,一時間很難說服旁人,他心地善良,沒辦法狠下心來對個女人下毒手。那位夫人的兒子,似乎是叫段若末?因為能耐不夠,一時半會兒當不上單于。他家里幾個兄弟爭得你死我活,約定誰能統一三部,就讓誰當單于。依我看,這多半是放屁的。我……當時沒什么心思,故未向他細問?!卑遵R吃完最后一塊奶糕,長長地嘆了口氣,“其實,這一年我攏共沒給他回過兩封信。我這個大哥做得不好?!?/br> “山高水遠,鴻雁難傳。檀青心胸開闊,知道你心里苦楚,自不會同你斤斤計較。他一直韜光養晦,如今準備動手奪權,想讓你幫忙想想辦法,等見面再說吧?!敝芡嫣鹗?,吹了個口哨,一只海東青從半空中俯沖下來,停在他肩頭,他從海東青的小腿上取下密信,“半個時辰后,兩軍同時行動?!?/br> “他若真想奪權,就該去打劉玉。過來救我做甚?這樣的心計,真叫人替他著急?!卑遵R苦笑,但心里的滋味一如嘴里的奶糕。 第111章 歸來 半個時辰后,武德城北揚沙滿天。 白馬沖在最前,張弓拉弦,同時射出三箭,于萬軍從中折下敵軍將旗,瞬間擊殺梁信的兩位副將。 梁信怒極,示意大軍向前發動沖擊。 然而,梁周賞罰不明、用人不當,甚少有良才名將出世,梁信空有十萬大軍,卻沒有能夠帶得動隊伍的良將,隊伍沖鋒起來,威力幾不可見。 其實,非只是梁信手中無將,放眼整個大周,有才有能者不得上位,更不屑與不忠不義的齊王為伍,既能曲意逢迎而得齊王信任,又有些真本事的人,簡直是屈指可數。這其中非世族出身的,只有孟殊時一個。 梁周選人用人的制度顛倒錯亂,已經爛在根里。譬如孟殊時,他若只憑借軍功升官,至多只能當上禁軍殿中中郎,雖然他既有能耐又有抱負,但他這樣的下品寒門,在王室公卿眼中,不過是螻蟻般微不足道的存在,他沒法給他們帶來直接的利益,便沒人愿意看到他那赤誠報國的忠心。孟殊時的發跡令人唏噓,一是攀附蕭皇后,二是攀附齊王,如今才終能在一個亂世當中,成為能為大周力挽狂瀾的“大將軍”。 如今,孟殊時尚在建鄴迎戰桓郁,齊王派上戰場的天山高手,已被白馬殺了大半。朝廷的軍隊既沒有好的指揮,又沒有驍勇的斗士,若非憑借兵力上壓倒性的優勢而取勝,交戰起來,勝負實在難料。 齊王讓大軍沖鋒,兵士們受到白馬部隊的猛烈回擊,直是越沖越慢,最后不進反退,已經隱隱露出敗跡。 戰場東面,忽然騰起一陣濃烈的沙塵。 一隊烏衣玄甲的重騎兵,從黃沙中殺將出來。 這是一支武裝精良的騎兵,馬匹俱戴著重甲,每名士兵都是全副武裝,頭上帶著鋼盔鐵面,肩頭扛著一面巨盾,僅僅只是一字排開,便如同一道雄偉的堤壩,輕而易舉地截住了如洪水般兇猛的攻擊。他們直接冒著箭雨前進,沒有絲毫閃躲,令人望而生畏,幾乎不戰自退。 黑甲騎兵緩緩向前推進,每行一步俱震得地動山搖。 “鮮卑人不是正相互蠶食,緣何會跑來找本王的麻煩?”梁信大驚失色,努力壓住恐懼,厲聲喝到,“敵將是誰?敵軍有多少兵馬?他們所來何為?愣著干什么,快去給本王查清楚!” 副將吳顯奔往查探,火速回報:“王爺,那不是鮮卑人!” 梁信顯然不信,細細數來,道:“當今天下,仍由我梁周主宰。江北盡為我父王掌控,江南有梁瑋、梁允,西面的匈奴野蠻無德,北面的鮮卑四分五裂,西南的巴、氐、羌俱不成氣候。能不聲不響地培養出這樣一隊鐵騎,還能有甚么人?” 吳顯目光閃爍,被這支玄甲騎兵嚇得六神無主,腦中靈光一閃,喊道:“烏桓!那一定是烏桓的虎豹騎?!?/br> 虎豹騎,魏武帝手下最勇猛的騎兵隊。曹氏名將曹仁、曹洪、曹純、曹真及夏侯氏之夏侯惇、夏侯淵等,皆曾為虎豹騎統領,僅是他們的名號,就已令人聞風喪膽。 更不須說,此支騎兵隊盡收天下驍銳。他們中不僅有漢人,而且有匈奴人、鮮卑人、烏桓人等胡族勇士。其中,烏桓人數量最多——魏武帝曾以舉國之力遠征烏桓三郡,于白狼山之役中,將烏桓蹋頓單于斬于陣前,一舉俘虜胡、漢軍民共二十萬余人,徹底打垮了烏桓。 此后,烏桓精銳盡歸曹cao,為虎豹騎主力。 三國紛爭才過去不久,如今的天下亂局,幾乎可以說是當時種下的因,所結出的惡果。烏桓人躲在北垂養精蓄銳,抓住中原大亂的機會絕地反擊,想要東山再起,并非沒有可能。 梁信聽過虎豹騎的傳奇故事,但那于他而言,同神話傳說沒什么分別。他實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自言自語道:“可是虎豹騎向來只尊曹氏中人,梁周開國時,武帝就將他們視為隱患,曾下大力氣打壓過他們,早已將他們變成了一盤散沙?!?/br> 吳顯:“王爺須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br> 梁信心虛,聲音大了起來,道:“岑非魚已死在邢臺!曹氏再沒有什么厲害人物了??v使虎豹騎一息尚存,誰又能統領他們、調動他們、供養他們?此事有蹊蹺,再探?!?/br> 正在此時,傳信兵前來回報:“王爺,我軍后方受敵!” 梁信幾乎要氣得吐血,聲嘶力竭地大喊:“那又是什么人?” 傳信兵:“段部鮮卑五皇子,段青。他帶著五萬人馬從東面行來,佯裝路借道攻打宇文部,我軍撤兵讓道,可他走到武德西五十里時,忽然趁夜折返,現已對我軍發起猛攻?!?/br> 梁信面上幾無血色,連忙責問:“段青是誰?哪里來的跳梁小丑!如此重要的軍情,你們怎沒有報與我聽?” 吳顯支支吾吾道:“先前王爺說此人微不足道,無須放在心上?!?/br> “放屁!他敢違抗段部鮮卑全族的決議,不打宇文、不攻劉玉,反倒來援趙靈,定是蓄謀已久、有備而來?!绷盒乓凰π渥?,將腰間寶刀拔出,親自替自己擋去一支流矢。他雙手緊握刀柄,心里卻已經亂了,慌不擇路地向前殺去,“別管他們了!傳令全軍,強攻趙靈,若敢退后一步,即刻就地正 法。本王誓要將那亂臣賊子結果在此地?!?/br> 白馬銀槍突刺,連挑兩名敵將,命人搖動將旗,與鮮卑、烏桓大軍相互呼應,同時向梁信發動猛攻。 梁信兵敗如山倒,不過多時,已被玄甲起兵捉住。 玄甲起兵俱帶著鐵面具,令人看不見面上神色,像是修羅惡鬼一般佇立在梁信面前,手起刀落,一刀砍斷了他的脖子。 白馬迅速降服剩余的殘兵敗將,穿過濃煙滾滾的戰場,策馬奔至玄甲兵面前,喊道:“段青,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他娘的可真有種,來得正是時候!” 即在此時,檀青從西面策馬行來,聽見白馬這聲贊揚,直是莫名其妙,怒道:“點絳唇,你放什么屁呢?大哥在此!” 白馬回首望去,果然看到是檀青在說話。 暌違數載,檀青長高了許多,揮舞著一把長劍,大臂上的腱子rou勻稱漂亮,蒼白的皮膚曬成了麥色,頸間、胸口以及露在外面的小臂上俱帶著深淺不一的傷疤,不知經歷過怎樣慘烈的戰斗。但他一笑,眉眼彎彎,仍舊是白馬熟悉的那個愣頭青。 白馬錯愕地看著面前的玄甲起兵,心中隱隱生出一個驚人的念頭,胸膛劇烈地起伏,怕心中的期待轉瞬成空,不敢發問。 玄甲起兵策馬佇立風沙中,仿佛是一個個精鋼鍛成的鐵人。 檀青看看白馬,再看看那玄甲騎兵,一臉莫名奇妙的神情,撿起一顆石子,“梆”地彈在一名玄甲兵的鐵面上,問:“你們愣著干什么呢?” 白馬心臟狂跳,幾乎不能呼吸。他深吸一口氣,總算平復了激動的心緒,打馬沖上前去,一把揭開那名玄甲兵的鐵面。 鐵面滾落在地,面具后,現出一張女人的臉。她生得張揚,劍眉斜飛入鬢,燕眼炯炯有神,眸子是通透的琥珀色,與岑非魚有些神似,但并不是他。 白馬不知所措,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怔怔地看著此女,眼神由驚喜、期待、渴望,轉為無盡的失落。 “打錯了!大姐別發火,重來、重來?!碧辞酀M臉尷尬,從地上再撿起一顆石子兒,準備扔出去。 白馬先檀青一步,扯下另一名玄甲兵的鐵面。 這回,他沒有失望。 岑非魚哈哈大笑,將白馬按進懷里,狠狠地親吻他,道:“才一年不見,趙將軍就認不出自己的媳婦兒了?” “你他娘的……”白馬一掌將岑非魚推下馬去,“還知道回來!” 圍觀的玄甲兵紛紛揭下面具,笑著看起熱鬧。 “痛痛痛痛痛!”岑非魚滾落在地,大聲呼痛。 白馬喃喃道:“他知道痛,難道我不是在做夢?” 岑非魚的臉上多了一道深長的傷疤,自左眉骨斜飛至鼻梁右側,但那副不要臉的無賴模樣,仍舊分毫未變。他被白馬推倒在地,順勢賴著不肯起來,仿佛是屁股黏在了地面,擠眉弄眼地扮出一副可憐模樣,喊道:“快來看吶,趙將軍仗勢欺人,把我的腿打瘸啦!你要對我負責,快把我抱起來!” “你……”白馬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看見活蹦亂跳的岑非魚,感覺就像是當初看見他的尸體一般,很陌生,很不真實。他腦子里一混亂,突然“咔”地一聲卡了殼,大吼一聲“滾”,而后打馬回營,留岑非魚一人在原地尷尬地演戲。 軍營中燈火通明,人群瘋了似地歡呼吶喊。 兵士們將岑非魚抬起來拋上高空,再穩穩當當地接住,用這古怪的儀式,慶祝他從鬼門關里爬出來。 白馬獨自在帳中待了許久,用匕首在自己手上劃了一刀,等了片刻,終于確定這并不是夢,方才回過神來。 白馬不聲不響地走到篝火旁,盯著岑非魚,雙眼一眨不眨,就那么看著對方,不敢上前同他說話。岑非魚死而復生,于萬軍從中策馬奔向自己的場景,幾乎日日都在他的夢中出現。 白馬生怕自己一說話,夢就醒了。 將士們見白馬來了,立刻安靜下來。 剛剛被拋上半空的岑非魚,還沒反應過來,正閉目笑喊著“高些,再拋得高些!”,便冷不防摔在了地上,直被震得眼冒金星,痛呼:“哎喲!” 白馬鼓起勇氣沖上前去,一腳踩在岑非魚胸口上,質問:“岑非魚,你擅離軍營一年有余,去了什么地方?從實招來!” 岑非魚假哭兩聲,道:“大將軍唉,你不要蠻不講理,末將鞍前馬后地伺候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過是去烏桓休養了幾日,你怎就要治我的罪了?” 白馬面無表情,問:“為何不同我聯系?” 岑非魚笑道:“烏桓太遠了?!?/br> 白馬見岑非魚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登時氣不打一處來,怒道:“你為什么要裝死騙我?你可知道,當我看見你的尸體時,心中是什么感覺?” 岑非魚仍舊在笑,云淡風輕道:“我同你玩笑罷了,誰想你這樣蠢笨,竟真的信了?!?/br> 白馬看著岑非魚,兩只眼睛瞪得滾圓,眼眶紅通通的,眼角仿佛都要裂開了。他先是用手指搓捻著衣擺,而后握手成拳,指甲幾乎嵌進rou里,鮮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像是下一刻就要爆起沖來,將岑非魚挫骨揚灰。 岑非魚怕玩笑開過了,忙說:“馬兒,我……” “岑非魚?!卑遵R咬牙切齒地念出岑非魚的名字。 岑非魚臉上笑容褪去,回望白馬,有些擔憂,忙說:“好了好了,都過去了。不告而別、詐死騙你,都是我的錯?,F在我已死而復生,打要罵盡,你要管來!” 誰料,下一刻,白馬忽然雙膝跪地,撲倒在岑非魚身上,雙手環過他的后頸,把他摟進自己懷里,用力之大,仿佛是想要把岑非魚按進自己的胸膛,讓他同自己合為一體。 白馬沒有責罵岑非魚,亦不再質問他,只是深吸一口氣,說了一句:“我好想你?!?/br> 原來,當時岑非魚在邢臺作戰,對陣數十名天山高手,本是游刃有余,但苻鸞負傷了。他一面護著苻鸞,一面同人對戰,打得久了,難免被人抓住破綻,一刀砍在面門上,當即失去知覺昏死過去。 恰在此時,聽聞白馬兵敗的檀青不顧王霄漢勸阻,私自帶著百名親兵南下來援,在危機檔口救下岑非魚。 檀青勢單力弱,自知若帶著岑非魚逃離,身后的追兵定然不會放過自己。他便找了一具身形與岑非魚相仿的尸體,削了它的頭發、給它換上岑非魚的衣袍,令岑非魚詐死脫身。 岑非魚被砍中太陽xue,身中數箭、血流不止,險些喪命,只因穿著一件金絲軟猬甲護住要害,才保住性命。他昏迷了半個月,已被檀青帶到鮮卑部落中藏了起來。 檀青正準備傳書給白馬,但岑非魚發現自己的手腳已失去知覺、無法動彈,便不準檀青貿然發信,怕白馬因擔心自己而犯錯。他時而昏睡,一睡就是大半個月;時而轉醒,可他雖醒著,神智卻很模糊,而且整個人都沒法動彈,幾乎等同于一個廢人。 得知自己的狀況后,岑非魚讓檀青發誓,絕不能叫白馬知曉自己尚在人世,因為他怕自己死在白馬面前,或是一輩子就這樣躺著,再不能同白馬一起征戰沙場。對他來說,這與死無異。 檀青給岑非魚請了許多名醫,但沒人能治好這種怪病。檀青病急亂投醫,聽說烏桓地盤上有一座雪山,山中五十年一開花、五十年一結果的金鱗果能活血化瘀,有“起死人、rou白骨”的神奇功效,便暗中前往烏桓,親自為岑非魚采藥。 恰逢烏桓中有一名部落小帥染病,他的妻子帶人上山尋找金鱗果,在唯一一株結出了果實的金鱗草前遇到檀青。兩人二話不說,拔劍開戰,檀青技不如人,被那小帥的妻子打得癱倒在地。但檀青不肯放棄這一線希望,苦苦哀求她把藥讓給自己。那女人得知檀青要救的是岑非魚,不知為何,竟將到手的果實讓與檀青,只有一個條件:將岑非魚送到烏桓。 后來,檀青才知道,當年曹躍淵為烏桓校尉時,曾同一烏桓女子有過露水情緣,他離開烏桓后,那女子方知自己有孕。她不屑于與別人共侍一夫,將孩子生下來自己撫養,并給這女孩兒起名“曹滅”,其意不言而喻。 岑非魚說到此處,忽被一個鋼盔砸中,險些頭破血流。 白馬暴起拔刀,怒喝:“什么人?” 今日被白馬揭錯面具的那名女子,即曹滅,滿臉不屑,抄手胸前,反問:“你覺得我的名字不好聽?” 白馬愣了片刻,瞬間換上一副恭敬神色,道:“很、很好!” 曹滅的言談舉止與男兒無異,走上前來,一腳踩在白馬所坐的馬扎上,嚇得他連忙往后退,一個踉蹌向后仰倒,摔得四仰八叉。 曹滅見狀哈哈大笑,蹲下來,伸手在白馬臉上好一陣掐捏,笑道:“原來真是個男的,稀奇!” 白馬欲哭無淚,“jiejie……” 岑非魚抬腿一掃,將曹滅趕開,怒道:“他是老子的人,你不許打他的主意!” “老娘若真看上他了,哪還有你小子的份兒?哼,手下敗將!”曹滅啐了口唾沫,一言不合就同岑非魚動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