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天子也有功課,不過做不做隨他高興。也不等父親說話,更不看母親的臉色。他假裝煩惱地快速起身,少年如風一般出了仁安宮,留下一對心思各異的男女。 一殿沉寂,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外面的宮女太監更是噤若寒蟬,一個個低著生怕自己不小心朝里面看一眼,便被公冶楚挖了眼珠子。 這些宮里當差的人比宮外的人更能體會他的狠絕,整個太凌宮上下哪個宮女太監不對血洗太凌宮之事心有余悸。 公冶楚殺盡商氏皇族,但許多宮人得已幸免,那些宮人還在宮里當差,對他的懼怕已然刻進骨子里。 裴元惜瞧著魚缸里的魚都不似之前那般活潑了,暗道定是萬物皆有靈,怕是連魚都能感應到他身上的煞氣。 約一刻鐘后,他終于走了。 隨著他的離開,是她如釋重負般的嘆息。 天子腳下的東都城,自來都是消息最靈通之地。也不知是有人無意猜測傳出去的,還是有人故意散布出來的。坊間都在傳,說陛下認干娘是想用美人計迷惑公冶楚。 傳言悄悄流轉,散在城中的各個角落里。 被自家兄長勒令近日不許外出的陳遙知最是關心裴元惜的事,一聽到這個傳言無異于五雷轟頂。她算是明白皇帝的打算,怪不得要抬舉裴元惜,原來是想用裴元惜拉攏公冶楚,以便穩固自己的帝位。 同是得天眷顧的重生者,為什么皇帝不僅給自己謀得皇位,還能利用重生的先知替自己鋪后路。 而她為何事到如今一事無成? 她不甘! 當然還有恐懼,她怕前世的事情重演,她怕裴元惜嫁給公冶楚,那是導致她前世受盡劫難的開端,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一起。 陳陵一聽她要出去,臉色頓時難看。 “跟你說了讓你最近安生點,你一個姑娘家不思靜嫻,為何總想著出風頭?” “大哥,我不是想出風頭。你難道沒有聽到外面的傳言嗎?他們都說皇帝認裴元惜為干娘,是想將用美色收服公冶大人?!彼募比绶?,哪里還有之前的清高淡然。 “那又如何?”陳陵皺著眉,極是不喜她此時的模樣。 她此時哪里顧得上這些,一想到裴元惜會嫁給公冶楚,她就渾身都痛。那痛入了骨髓,痛到她生不如死。 “大哥,我求你了,我一定要出去。我不能讓裴元惜嫁給公冶楚,他們不能在一起…他們千萬不能在一起!” 她幾乎是吼出來的,這般歇斯底里的模樣越發讓陳陵厭惡。他知道meimei一直同裴二姑娘不對付,為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與嫉妒心,meimei差點毀了陳家在東都城的基業。 他從不知女子的嫉妒心如此之強,強到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現在的樣子像個瘋子,面目可憎到讓他厭惡。 “我的話都不聽,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大哥嗎?” “大哥,我求你,算我求你了。你聽我的,他們不能在一起,否則我會死的…陳家也會敗落…” 真是越說越不像話,裴二姑娘嫁給誰同他們陳家有什么關系?什么叫她會死,他們陳家又怎么會因此而落???除非是她還有什么事情瞞著他。 他想起程禹的事,眼神布滿陰霾。要不是程禹聽了她的話提前行事,又哪里會功敗垂成,到現在生死不知。 “你到底在說什么?趕緊給我說清楚!” 陳遙知哪里敢說清楚,陳家之所以敗落都是因為她和裴元惜結的怨。公冶楚對陳家出手,是為自己的亡妻出氣。 “大哥,你聽我的,我不會害你?!?/br> “你害我害得還不夠嗎?”說到這個陳陵就火大,要不是meimei和裴二姑娘對上,陳家的鋪子怎么會被皇帝盯上。琴行和筆墨鋪子的收入是不多,但好好地關了兩個鋪子損失也不少。 加上因為meimei和曾太妃的那一出,差點壞了他們陳氏的名聲。要不是他幾日不眠不休地奔走,只怕他們兄妹倆在東都城都待不下去。 這一切是拜誰所賜,還敢說她不會害他。 “趕緊回屋待著,姑姑沒來之前都不要出門!” 陳遙知不喜歡那個姑姑,一點也不喜歡??墒歉赣H很看重姑姑,大哥也和姑姑更親。要不是父親和大哥都向著姑姑,母親怎么會抑郁而終。 一個庶出的姑娘,自梳不嫁人在陳家當老姑娘。偏生族老也好,父親也好都十分看重。她從小天資好,可所有人夸她都會說一句她像姑姑。 上回進宮曾太妃也是這么說的,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所以曾太妃才會認她做義女。所以她后來成為東都城的笑話,也是因為姑姑的原因。 想到此處,怒火交織。 “姑姑,姑姑,你眼里只有姑姑,你忘記母親了嗎?”陳遙知大吼著,“你怪我給你添麻煩,可是你知不知道曾太妃之所以認我做義女,全是因為姑姑。要不是她和姑姑認識,她怎么會看重我,我又怎么會淪落成別人的笑柄!” 陳陵怒不可遏,明明是她自己胡亂攪和。要不是她和裴二姑娘鬧得太難看,曾太妃會召她進宮嗎? “你胡說八道什么?合著姑姑的好人緣還成了錯處不是?你自己行事不妥連累別人,要不是你實在是不像話姑姑會從云倉趕來嗎?” “誰要她好心!” “啪!” 一個耳光過去,陳陵的臉已是鐵青。 陳遙知捂著臉,這是大哥第二次打她。自從母親去世后,大哥越來越和她離心。三年前父親也去世了,大哥更是和她不親近。 她的眼中全是怨毒,“我偏要說,她就是假惺惺。所有人都被她騙了,她其實比誰都要惡毒!你堂堂陳家嫡子,父親死后竟然沒有將家主之位傳給你,你難道不恨嗎?” 陳陵氣得不輕,“姑姑只是暫代家主之位,這三年來她從未參與過任何族中大事。陳家真正的掌家之權是在我的手里,父親只是怕我年輕壓不住人才會讓姑姑坐鎮的。姑姑這些年為了陳家鞠躬盡瘁,你難道看不見嗎?” “我看不見!”陳遙知吼出來,她只看到母親因為姑姑總是黯然神傷。因為舉凡陳家需要女眷露面的事,母親都是留在家中的那一個。她只知道姑姑搶了母親應該有的體面,在所有人都稱贊姑姑時沒有人記得陳家還有主母?!八贿^是個庶女!” 陳陵揚起手,深吸一口氣后放下,“我不希望再聽到你說姑姑是庶女,趁我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同你說話,你趕緊給我回屋好好反??!” “好,好?!标愡b知突然笑起來,“大哥,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她有先知,既然大哥不仁,莫怪她不義。 陳陵被她離開時的那個眼神弄得很是不舒服,等她走后想了想找來幾個人一問。細細地詢問坊間的那些傳言,怎么也無法將此事同他們陳家聯系在一起。 他想到程禹的事,表情凝重。再一想最近發生的事,只恨自己之前太心軟,那一巴掌就不應該收回來。 皇帝想用美人計籠絡公冶楚,真能行得通嗎?不光是他有此疑惑,整個東都城的人都在懷疑這件事。 公冶楚是什么人? 那可是一個足以毀天滅地的煞神,區區美人計若能將其收服,他就不是公冶楚!他若是殺意上來,再是如花似玉的美人也會被擰斷脖子。 天家恩寵不易享,可憐裴家的那位二姑娘怕是還以為皇帝是真心抬舉她,卻不想是利用她同公冶楚周旋。 好好的美人兒,指不定哪天香消玉殞。 世人猜測著惋惜著,裴元惜一概不知。她正同商行走在仁安宮通往正德殿的路上,聽著兒子細數著一路上的地磚。 宮人們離得遠遠的,沒有人能聽見他們說的話。 “從正德殿到慶和殿,一共是四千五百二十步。從正德殿到仁安宮,則是四千八百五十一步。這是我如今的步子。我三歲時從正德殿到慶和殿,是八千一百一十六步,從正德殿到仁安宮,是九千兩百三十步。我六歲時,一個是六千四百六十步,一個是七千三百步。我九歲時,一個是五千七百四十步,一個是六千六百九十步?!?/br> 他的聲音不大,有著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哀傷,裴元惜很難想象一個三歲的孩子會計算自己走過的步子。 “這條路爹帶著我不知走過多少回,我記得他總是走走停停,有時候明明快到仁安宮了,他卻不敢進去。他會遠遠望著,望很久。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不進去,他說他在等娘出來迎接他……” 他更咽著,已經是淚流滿面。 裴元惜輕輕擁抱他,鼻子發酸。 “娘,爹真的好可憐…我多希望他能和我一起過來,那樣他就能等到娘出來迎接他…我知道現在的爹不是他,我真的很想他…” “重兒,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們不是他們?!迸嵩D難開口,“你應該也發現了,我們和你的爹娘其實有些不一樣的地方?!?/br> 商行一把推開她,一臉受傷,“娘,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你是不是不想認我?” 她拼命搖頭,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她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怎么能這么傷他的心。她到底在做什么? “重兒,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少年的少年的眼神是那么的痛苦和委屈,“我知道你們不一樣…為什么呢?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們是我的爹娘…” 他為什么要知道呢? 明明他們是他的爹娘,他好不容易和爹娘團聚在一起,其它的事情他不想去想,也不愿意去想。他只要和爹娘在一起,能時??吹剿麄兙托臐M意足了。 裴元惜的心像被千萬只手擰在一起,痛到痙攣麻木。她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受,像是有人把什么東西從她的身體剝離一般。 “重兒,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你最后會失望…” “我不會失望?!鄙绦袎阂种耷?,“我來這里就是想見到娘,無論娘認不認我,愿不愿和爹在一起都不是我最在意的,我只想娘長命百歲…” 淚水像決堤一般,從裴元惜的眼眶中涌出來。痛苦自責中她聽到商行說自己困了,淚眼朦朧中她看到少年孤單落魄的背影遠去。她怎么能夠傷害那個孩子,他是她的兒子??!他跨越時空來找她,她怎么能親自摧毀他的信念。 這樣的自己,何其冷血。 她狠狠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一個巴掌不夠,再來一個。 直到手被人抓住,她望著不知何時到來的男人。男人看著她,冷漠的眸中已然是云起云涌暗海滔滔。 “夠了?!彼f。 第71章 他來了 這樣的她,哪里還有平日里那冷靜淡定的樣子。倒是與之前癡傻的時候有些相似,茫然無依像個迷路的孩子。 “你莫是不又傻了?” 她望著他,兩頰已紅臉上還有淚?!澳悴派??!?/br> 他松開她,沒傻就好。 她和皇帝說的話,他聽得一清二楚。她說他們和皇帝認識的他們不一樣,她還說或許皇帝認識的他們并不是真正的他們。 他覺得她說的并不是沒有可能,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完全沒有辦法將她同夢中的女子當成同一個人,他也很難接受自己會變成夢中的樣子。 他看著她的模樣,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一寸寸地扎進他的心里。 夜空中突然飄起雪花來,揚揚灑灑一片片地飄落。雪片極大,像輕盈的白色花瓣一樣落在兩人的頭上身上。 這條路前是正德殿,后是仁安宮。入目所及之處除去冰冷的宮墻和精美的宮殿,并無其他的東西,路邊平整干凈連一棵雜草都沒有。 寂夜如冰,整個太凌宮像無人氣的空城。遠處宮人太監們不敢靠近,偌大的皇宮仿佛只有他們兩人一般。他們同皇族沒有半點關系,卻讓人生出一種他們才是太凌宮之主的錯覺。 “我送你回去?!彼f。 “不用?!?/br> 她現在還不能回去,傷了那個孩子的心,若是今夜她什么都不做可能她過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關。 明明她從來不曾有過孩子,也不曾體會過做長輩的感覺。然而冥冥之中的安排,竟然讓她有一個十幾歲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