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震驚于他話里的內容，然而他并沒有給我消化的時間。星走到我跟前，幾乎與我腳尖相抵，抓住我的手，一起按到心口上。掌心之下，有著和人相似的溫度，卻沒有跳動。

    我抬起頭，星的眼睛近在咫尺，盛著濃烈又壓抑的情緒，像一壺將沸的水，一下下地沖擊著沉重的蓋子。劉海的影子投在眼睫上，強調出黑曜石般瑩潤的瞳孔，倒映出我模糊的影子。仰視的角度凸顯了他眼角垂順的弧度，讓他本就線條柔美的面部，顯出了一種近似哀傷的溫柔，宛若花期將盡的泣露海棠。

    他說：對于我來說，目標是保護你，欲望最開始，是陪伴你、守著你?，F在，已經慢慢變成了，不讓你離開我身邊。

    我迷失在他的眼中，一時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見我怔愣，他笑了。那些濃郁沉重的情緒，竟一下被吹散，他又變回了那個我熟悉的，溫柔明澈的星：說得不夠直白嗎？

    占有欲。他又重復了一遍，我的欲望，是占有欲。將你困在身邊，攔下所有可能的威脅。沒有爆炸、沒有槍擊，也沒有棍棒和示威□□。將你永遠放在我視線范圍內，放在我認為絕對安全的領域內這種欲望，雖然不如破壞欲、暴力欲來得可怕，但也是機器人絕不應該擁有的。

    他說的，字字句句我都聽得懂，可是大腦卻像是堵住了，遲遲無法理解。

    害怕嗎？他問。

    即使大腦無法理解，身體卻擅自立刻做出了否定的回答，連連搖頭。心中浮現出的，隱隱約約，竟是歡喜。

    星對我的回答并不感到驚訝，只是滿意地笑著，溫柔地將我攬到懷中，像是在獎勵我一般，撫摸我的頭，梳理我的頭發。

    他在我的頭頂蹭了蹭，然后把頭靠到我肩上，在我耳邊溫柔地問：你喜歡我嗎？

    我幾次想要回答，磕磕絆絆說不出話來。星松開我，低頭看我臉色，我想躲，他立刻伸手碰住我雙頰，我只好退一步，只躲閃開視線。

    好了。星嘆息一聲，不逼你。

    他轉過身，去收拾桌上的器械：待會還得麻煩你把器材還回去。怪重的，雖然有推車，也要小心。

    收拾好器材，他將推車推到我面前：回去休息吧。早餐別喝營養液，早起一些，去食堂吃吧。

    我抓住推車的拉桿，猶豫了一下，將它暫時先推到一旁。下定了決心，走到星面前，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地說：我喜歡你。

    星快速眨了一下眼，似乎沒反應過來。

    我就像他之前做的一樣，拉過他的手，放在心口上。即使隔著他的手，我也感受到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與激動得像是不要命的心臟相反，我努力鎮定著聲音，希望傳達出我的認真。我重復道：我喜歡你，很喜歡你。

    星仿佛被燙到了似的，飛快抽回了手。他并沒有我想象中的喜悅，反倒顯得慌亂：你怎么能這么說。你你應該把感情傾注到人身上。

    誒？我萬萬想不到是這樣的回應。

    星卻又突然向前一步，緊緊抱住了我：不是的，不是的。喜歡我吧，永遠也不要離開我。

    電光火石間，透過他這句透著濃重絕望的祈求，我突然明白了一切。

    雀躍的心漸漸平息下來，鈍痛則隨著思緒，變得清晰無比。

    我無比清醒地伸手，反抱住他，在他懷里承諾：無論你變成什么樣，我不會拒絕你，不會離開你。不用再為難自己，我喜歡你，愿意被你占有。

    嗯。

    這是我們彼此的承諾。是我的告白，以及他的應允。

    我在他懷中，睜著眼睛，還是流下淚來。他在我的肩頭嘆息，亦喜亦悲。

    我很清楚，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喜歡我。只是在占有欲的驅使下，正不受控制地，不擇手段想要將我留在身邊。所以才會那樣反常地親近我、誘導我。

    可是另一方面，他殘存的理智又告訴他，不能這樣侵占我的自由。他在努力地提醒自己，愛上一個機器人對我來說絕不是好的歸宿，他認為自己正在傷害我，他希望將一切導回正軌。

    他其實希望我拒絕。希望我能像對待一臺不聽話的電腦一樣，處理他。

    可是我怎么做得到？

    在他為了我受傷，第一次離開我的那個夜晚，我就知道了，愛意味著痛苦。

    當時因為無情而無憂無慮的人，如今受著和我一樣的煎熬，叫我怎么狠得下心？

    他喜不喜歡我，不重要了。他是不是因DES代碼而扭曲，不重要了。未來會如何，不重要了。

    只要他也需要我，只要我能讓他免于痛苦的掙扎，我什么都可以放棄，什么都可以付出。

    我終于承認，潘桂有一句話是對的：人與機器人之間的感情，凝聚起來，是絕望二字。

    對未來絕望，對當下絕望，甚至對這段感情本身的存在與否，都感到絕望。在這絕望之中，一味地努力著，掏出自己所有的愛意，去試圖填補這絕望的空洞。而這水中撈月般的行為本身，何嘗不也是一種悲愴的絕望？

    Desperation，這段代碼的名字，實在最貼切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