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冊 第127節
他從小性子沉得住氣,經歷了邊關戰事,京城政變,踩著腳下尸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務掌于他一人之手,自以為已經做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處的時日越多,他越開始懷疑這一點。 看了她就頭疼。 就比如現在,才跑了三五圈馬,她就來了,拉住了他的韁繩,央他讓她跑一圈馬。 像她這般已經裂出細紋的珍貴玉瓶,輕輕碰一下便碎了,哪里能讓她跑馬。灌進口鼻里的大風都有可能引發她的咳喘舊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讓,改而讓他帶著她,就在跑馬場里慢慢地跑一圈馬。 他當然可以帶著她跑馬,然而男女有別,眾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無異于調情。當眾狎昵大臣,她身為女君的清譽還要不要了。 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她默默地在跑馬場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來的時候本就是強撐著過來,走的時候,人已經幾乎站不住,撐著一口氣走了幾步,身子軟軟就要往下倒。呂吉祥當著權相的面不敢怠慢,趕緊叫來了步輦,護送她上去。 她沮喪地坐在步輦里,以一個受傷防備的姿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肘里。 他跑了半圈馬,隔著步輦的紗帳看到了她抱著膝蓋離去的低落姿態,不知怎么的觸動了他,心里微微揪動了一下。 當時他想,她想騎馬,就算身子這么差,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找一匹剛出生幾個月的小馬駒,他在旁邊親自牽著韁繩,讓她在跑馬場里緩緩地跑一圈倒也沒什么。 但這個念頭只在心里劃過了短短半天。 她勉強過來跑馬場的這一次累著了,人受了風,心緒又不好,當夜就發起了熱。 折騰了兩三天,熱度才退下去點,突厥那邊又發兵繞過長城,攻擊了邊境的幾個州縣,屠了一座城。 他忙著整頓軍需,準備糧草,點將出征。 等小規模的戰事平定,已經是大半個月后的事了。 他空閑下來,專門挑了一個六個月大的小馬駒,養在皇宮馬廄里,等著她來找他再提跑馬的事,就把小馬駒牽出來。 她卻從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個月,沒有等到她的消息,以為她折騰地病了一場,自己想通了,不再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再提跑馬的事。就此擱置。 養在皇宮馬廄里的那匹小馬駒很快長大,被牽出去充作了戰馬。 —— 裴顯在山下軍帳里睜開眼的那個瞬間,模糊的夢境立刻遠去了,腦海里只留下她沮喪地抱著膝蓋,坐在步輦里的一抹單薄身影。 他見過她當面做出類似的姿態。 那還是正月里,天家夫妻因為顧六郎的事生了齟齬,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么樣的委屈,裝作無事地出來之后,站在紫宸殿外空曠的庭院里,就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抱膝蹲在了松柏樹下。 他得訊趕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頭,把人勸起了身。 后來……她就突然高興起來,領著他去了東宮。 裴顯在漆黑的中軍帳里睜著眼。 他已經不記得剛才夢境的具體內容了,但他隱約感覺,夢里的自己似乎哪里做得不對,才會讓那道單薄荏弱的身影,以受傷防備的抱膝姿勢,坐在步輦里孤單離去。 再想要細想下去,卻又什么都記不起了,只剩下一絲悵然殘留心頭。 山里入了夜,靠近戰場兇地的人格外忌諱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將士,少有人單獨走動。 裴顯卻不怕鬼神之說。 如果說是鬼神之力讓她的身影夜夜入夢,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里起身,獨自提了一盞燈,步行到了山腳下的河邊。 這處河水,是姜鸞頭一天祭祀的戰場邊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緩,山頂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開始的淙淙小溪匯流成大河,蜿蜒轉過了半座山,從山的另一邊流到了這一邊。 看如今月色下平靜流淌的模樣,難以想象一年前血水橫流、尸體阻塞河道的駭人景象。 裴顯對著河水沉思。 自從四月底被當街拒絕那夜開始,至今連續二十余日不曾見面。他故意不去尋,她卻也不曾來召。 他的目光從平靜流淌的河面上轉開,轉而望向山腰處。 姜鸞的大帳扎在半山腰。 二十多天沒有見面,半個月在行軍路上,他領著八千前鋒營精銳前頭開道,姜鸞在東宮幾百禁衛的護送下在隊伍最安全的中段。 隊伍隔了十幾里,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沒有理由見面。 招魂儀式開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禱告上蒼,舉行儀式。他站在隊伍里,看著她站在白幡圍繞的高臺之上殤辭招魂,她忙。 但招魂儀式昨日就結束了。 他等了一天,從昨晚等到了今晚。只要空閑下來,就會像現在這般,駐足往山上眺望一會兒。 小黑點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帳里外來來去去,她始終沒有召他。 心中積攢已久的郁氣,懷疑,煩躁,四處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他把風燈放在河邊,一頭扎進了積雪化成的冷冽河水里。 作者有話說: 【頭頂菲力牛排感謝投喂】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堂堂堂欣旦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鳶子卿 60瓶;玉米茶 30瓶;mistletoe、今天你寫文了嗎、謝可寅的大妹子、泰利紗熊熊、笨蛋呱呱 10瓶;多啦a夢愛發發 5瓶;馬良蘸著彩虹,畫出了、。 3瓶;x、兩貓一狗、想有錢的錢錢、認真踏實的小語、找好文找到禿頭、fldiqi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87章 姜鸞醒來時, 已經睡足了一天一夜,到了招魂儀式結束第二日的傍晚。 人在帳篷里,懶洋洋的不想動彈, 晌午時就在山腳下等候召見的幾個官員還在等。 她掀開簾子看了下外頭的天色。月亮已經升上天空,暮色籠罩山野, 半敞開的帳篷外泄露出大片山腳原野和遠處天邊低垂的暮云。 戰場大兇,尸氣漫溢, 不利于生人。 他們的扎營地點, 在幾處主戰場的二十里開外, 繞過了半座山,依靠自然山勢屏蔽漫溢尸氣, 又特意選了個向陽的山坡扎營。 姜鸞的帳篷扎在半山腰,東宮禁軍護衛左右, 裴顯帶來的八千玄鐵騎精銳在山下扎營。謝征的騰龍軍扎營在對面山腳。 她打起精神, 匆匆地洗漱了一番, 扒了幾口今天的頭一頓飯,在大帳里召見了幾名臨近的州府官員, 和他們閑聊了幾句家常,問起轄下的治安和難處。 幾名州府官員感動惶恐,正聊到熱火朝天時,門外傳訊, 懿和公主由謝大將軍親自護送著, 過來探望皇太女。人已經快到了。 官員們識趣告退,片刻之后,熟悉的細碎腳步聲走近, 姜雙鷺走了進來。 姜雙鷺是來探病的。 帶了湯盅, 進來便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聽說你睡得久, 一整天都沒起身,怕你累病了,過來看看?!?/br> 姜鸞接過二姊遞過來的小碗,里頭裝了乳白色的甜漿,她喝了一口,被怪異的滋味刺激得嘶地倒吸氣, “這什么?喝不慣?!?/br> 姜雙鷺抿著嘴笑,“山民自釀的馬奶|||子酒。京城里少見的東西,越往東北關外越多,思行時常喝的,據說能增強體質。我喝得也還行,給你試試看?!?/br> 思行是謝征的小字。 姜鸞沖著那句‘京城少見’,捏著鼻子又喝了幾口,趕緊叫來喝蜜水,“不行,實在喝不慣?!?/br> 姜雙鷺不勉強她,又捧來一碗京城帶來的果子酒,自己也捧了一碗。 “阿鸞?!彼p聲說,“你接連三日招魂辛苦。去年春日的一場兵禍,由我們的長兄而起,由我們的二兄下令招魂,再由我親眼見證,由你完成儀式而終,也算是有個了結了?!?/br> “見你完成了這樁大事,我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阿鸞,你我今晚暢飲開懷,明日我們就要分道揚鑣,我要和思行啟程去遼東了?!?/br> 姜鸞心里早就預備著有這天,每天也都會想一遍,但分離的時刻就在眼前,她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抱住了二姊的手臂,埋在她的肩頭,半晌沒言語。 最后悶悶地說的一句,倒是不怎么相干的話。 “京城那處莊子的地契,二姊可收好了?” 姜雙鷺原本抱著幺妹在默默無聲地落淚,聽她念了這句,當場破涕為笑。 “呸?!彼p啐了一口,“我們才成親多久,一次嘴沒吵過,你就來問我什么時候吵架吵得要回娘家了?!?/br> 姜鸞摟住二姊的手臂撒嬌,“有備無患嘛。男人的心,海底的針,可不見得一輩子靠得住。但京城上好的田產莊子放在那兒,是一輩子都靠得住的?!?/br> 姜雙鷺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都是哪里學來的歪理?!?/br> 臨別在即,她摟著不省心的幺妹嘆息,“你如今也十六了。東宮皇太女的名頭是風光,姻緣卻不知落在何處。叫二姊怎么能安心地走。以后說好了每個月都要寫信過來,哪天見到了合意的郎君,紅鸞線動了,務必第一個知會我——” 姜鸞眼睛亮閃閃的,盯著她笑。 那笑容姜雙鷺很熟悉,明亮而狡黠,從小到大每次姜鸞做了壞事瞞著她,瞞不住了,打算和她坦白的時候,都是用這種眼神先瞄著她。 姜雙鷺心里一個激靈。 她懷疑地瞄回去。 “小丫頭,心里又有什么事瞞著我呢?!?/br> 離別在即,姜鸞不打算瞞她了。 “別擔憂你meimei。姻緣婚事之類的還說不準,合意的郎君早就有啦?!彼郎惤^去,附耳低語了幾句。 姜雙鷺聽著聽著,美目逐漸睜大,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霸鯐趺磿桥嵝【恕瓤取?/br> 她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劇烈的咳嗽起來。 姜鸞體貼地拿了自己的帕子給她。 姜雙鷺撕心裂肺地咳了一場,帕子捂著嘴,震驚太過,說話都不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