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溫歸遠下了一招兇猛的棋子,臉上卻是溫文爾雅地笑了笑:“不礙事的,路相都錮著她三日了,偶爾放縱一下沒事的?!?/br> 路尋義臉上雖然依舊是面無表情,心里倒也是有些高興的。 對路杳杳無條件好,不論何事,他都是高興的。 “嗯,算了,明日太醫請脈的時候,還是要仔細問問的,既然越州的新任太守也來了,你們也留不久的,看看何時可以動身吧?!?/br> 溫歸遠也松了一口氣,他和路尋義在長安的時候,挨著身份不能來往,今日倒是難得一次的相處。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手下的黑白棋子卻是毫不留情,在棋盤上各自絞殺,來勢洶洶,纏斗在一起,難分勝負。 “殿下棋藝果然高超?!甭穼ちx手中的黑子扔回到棋婁里,笑說著,“我兒沒少和殿下對弈吧?!?/br> 溫歸遠手指一僵,頂著路尋義從容沉重的視線,心思迅速轉動,可到最后只是無奈說道:“月樓素來話少,常常與我對弈,久而久之,自然也熟悉了棋風?!?/br> 路尋義把玩著棋婁中的棋子,笑著點點頭,嘴里的話親昵而自然,絲毫沒有隔斷八年,不曾見面的生疏或者悲憤,拳拳之情,情深義重。 “他自小就愛下棋,也靠棋藝自己在長安打出一片名聲?!彼H為懷念地說著。 溫歸遠斂眉不語。 “罷了,我也該去見見他了?!?/br> 他推開棋盤起身,撫了撫袖子,真誠問道:“殿下可要隨我一起?!?/br> 溫歸遠依舊是溫和的笑意,隨著他一起起身:“自然不好不打擾你們敘舊?!?/br> 兩人相視一笑,皆是點點頭,各自離去。 溫歸遠目送路尋義離開院子朝著東邊而走逐漸消失的身影,這才淡淡收回視線。 江月樓一直都在最東邊的小院里休息,那日大雪之后,他也是病了許久,一直在院中養傷。 “可要派人先通知江先生?!毙耜柋Τ霈F在窗前,猶豫問道。 “罷了,月樓想必早就做好準備了?!苯聵亲陂缴?,捏著一顆落在手邊的白子,眉心倏地一皺,“月樓當時為何朝著隴右道逃難?!?/br> 旭陽一怔,喉嚨發緊:“殿下是覺得江先生是故意的?!?/br> 溫歸遠無奈苦笑著搖頭:“我不知道,只是當年他接了圣旨前往江南道調查軍餉的事情,后來遇刺,然后千里迢迢前往隴右道,橫跨了整個大昇,從南到北?!?/br> “他說當時能去的地方只有西北和東北,東北一帶當年正在戰亂,大軍壓境,最后落腳甘州是無奈之舉?!?/br> 溫歸遠輕輕地捏著右手的指關節,若有所思:“倒也沒錯,只是今日想來太過湊巧了?!?/br> 旭陽眉心皺起。 “你不覺得我這一路走的太順利了嗎?”他輕聲問道。 “孝弘太子去世,雖然我們造勢許久,但其實與靜王神對半,但事情進行確實有點出乎意料,不等我們撒出最好一招,就定了下來?!?/br> “這步棋落下后,我的長龍幾乎是長驅直入,毫無阻攔,一路暢通無阻,直到現在在朝堂上終于站穩腳跟,幾乎是壓著靜王和白李兩家?!?/br> 旭陽沉默片刻后開口說道:“因為路家?!?/br> “是啊,又是路家?!睖貧w遠長嘆一口氣。 “江月樓其實是路家嫡長子路遠道,我順順利利地娶了路家嫡女路杳杳,最后得了權傾天下的路相相助,這一路,每一步都是路家的痕跡啊?!?/br> “殿下是覺得……”旭陽臉上的冷靜突然龜裂,露出驚愕之色。 “罷了,去把杳杳請回來了?!睖貧w遠揉了揉額頭,頗為頭疼。 —— —— 東院位置偏僻,素來安靜,當時清宴怕兄妹兩人鬧得太大,特意把兩人的位置隔得遠遠的,門口還有人自己的人守著,生怕鬧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鬧出幺蛾子。 葉甄看到路尋義的時候,手中的藥簍都摔在地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路尋義目不斜視地繞過他,最后掃了一眼跪在臺階下的李衛,推門而入。 父子相認,絲毫沒有一點喜悅之色。 江月樓病得太久了,也病得太重了,疲憊地靠在軟靠上,不遠處茶幾前走著遠道而來的路相,枯瘦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波動。 陌生而冷靜。 金爐香薰裊裊,連著鳥雀都一并順著大雪消失了,窗后的竹林沙沙作響,是屋內唯一的聲音。 兩人一坐一靠,皆是沉默。 “我們的事情不能讓杳杳知道?!钡阶詈?,是路尋義先開的口,“她如今胎位不穩,情緒不能波動?!?/br> 江月樓緊閉的唇角微微開啟,一直闔著眼終于張開,纖長的睫毛在顫動中掀開,視線落在門口跪著的李衛身上。 “自然?!?/br> 他收回視線,盯著自己落在被褥上的青白指尖,淡淡說道。 短短幾句話,屋內再一次陷入沉默,那是難以描述的安靜,連著呼吸都好似消失在流動的空氣中,兩人的目光自始至終都不曾交流,獸首金銅三角熏爐里的藥熏逐漸散去,最后一絲消失在屋內穿堂而過的寒風中。 “杳杳呢?”江月樓開口問道。 “養了幾天,出去玩了?!甭穼ちx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微微一動,神色平靜地說道,“你該保護好她的?!?/br> 江月樓抬頭,終于看向面前之人,沉靜而嘲諷:“你明明知道江南有危險,為何還要讓她來?!?/br> 路尋義沉默:“此事是我考慮不周?!?/br> “是你考慮不周,還是你其實也是把她當成魚餌?!苯聵翘撊醯拿佳塾持旃?,顯得銳利而深刻,“若不是她逼出水千森和江儀越,路相如何能在長安興風作浪,鏟除異己?!?/br> “打感情牌?!彼浅鲆豢诶錃?,“路相不是最得心應手嗎?!?/br> 路尋義打量著面前孱弱無力,人命危淺的人,突然笑了一聲:“你變了好多,怪不得杳杳不愿認你?!?/br> “憤世嫉俗,矯言偽行,疑心甚重?!彼徛f道,嘴角的笑意逐漸泛冷,眸底森冷,“滿門滅族黎家,設計你meimei嫁給太子,逼死袁枚,攪亂科舉,陷害汝陽一樁樁一件件,哪里還有當年的模樣?!?/br> “黎家當年害死二弟,我為什么不能血債血償?!?/br> “袁枚一心為光復袁家門楣,袁家到底是誰害的?!?/br> “汝陽殺了我母親,我為什么不能報仇?!?/br> 他清冷的眉眼瞬間彌漫上血絲,雙拳緊握,手背青筋直冒,父子倆同樣淺淡的眸色,好似兩頭較勁的猛獸,殺氣騰騰,誰也不肯先行退步。 路尋義冷笑一聲:“那幽惠大長公主呢,為何要借著慕容家的名聲,讓她給太子鋪路,甚至設計到杳杳身上?!?/br> 江月樓喘著粗氣,臉頰上泛上鮮紅的血色:“杳杳的婚事……” 他平復著激動的心情,倏地冒出的難過難以抑制:“她為何長得這么像母親,為何她還是和以前一樣?!?/br> 他明明是抱著一腔憤怒,滿懷仇恨,義無反顧的死意,可直到看到大婚那日。 從路家大門口踏出的人,亭亭而立的少女卻扇下露出的那雙琥珀色眼睛,眼底那點紅色淚痣,在滿天大紅色下嬌嫩鮮艷。 那是他的meimei啊,是母親拼死保護下的幺女啊。 他失神地站在陰暗的角落里,只覺得心如刀絞,那是他此刻最為痛苦的時候。 得知母親真正死因的時候,他震驚彷徨。 看透父親薄情愛權的時候,他憤怒害怕。 千里逃殺萬里逃亡的時候,他不甘悲憤。 可都沒有看到自己親手養大的meimei在他的設計下,獨自踏入長安城深不可測的旋渦時,讓他奔潰痛苦,萬蟻撕心,千刀萬剮。 他從未在此刻有這樣深刻的認識,此次重新入了這個長安城,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那你為何又要同意?!彼麗灴戎?,聲音支離破碎。 路尋義看著他的模樣,眼底原本暗淡的淚痣都因為心底翻涌的情緒逐漸冒出血色,長長嘆了一口氣:“她當時已經查到你在隴右道的消息,我不會讓她去這么遠的地方,長安未必很好,但拿捏一個初來乍到的太子不是什么難事?!?/br> “而且,圣人同意了?!?/br> 他轉著手中的玉扳指,突然有突兀地開口說道:“圣人想要扶持太子,打壓景王和白李兩家,我不得不同意?!?/br> 江月樓楞怔片刻,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喘不上氣來,只能狼狽地趴在床沿上:“你看,你愛的權力還是再一次捅了你一刀?!?/br> “路尋義啊,路尋義?!彼盒牧逊蔚匦χ?,眼底卻是帶著深刻的恨意,“你為了入內閣獻祭了你的發妻,就應該知道,這些事情不會只有一次,這把刀輪到我的頭上,然后是路杳杳,最后便會是你自己?!?/br> “你遲早會死在自己的權欲心之下?!?/br> 江月樓惡狠狠地盯著面前平靜無波的人,暢快肆意地詛咒道。 路尋義眼波冷淡自持,看著面前形容發狠的大兒子。 人人都道,他這個嫡子最是像他,從頭到尾,從內到外,他以前是不信的,那個時候的路遠道溫柔善良,仁心熱情,更像他的母親。 那個從生到死都是似水一般堅韌但堅強的人。 直到,看到此刻的人。 瘋狂憤恨,不屑悲憤。 “老師死的那天我也同你一樣陷入痛苦,懷疑一路走來的堅持?!甭穼ちx面不改色地說道,“但是,遠道,一個人向上走總是要付出代價的?!?/br> “隴右道的西洲實在太荒涼了,那些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易子而食,連艱難活下去都是問題?!甭穼ちx輕聲嘆道,“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世家占據大昇太久了?!?/br> “百姓太苦了?!?/br> “我自來讀書便是為了天下,為了黎明百姓,為生民立命,為萬世太平?!?/br> 他態度溫和地注視著面前深陷苦痛的人,無奈一笑:“我不能,也不想,重蹈老師的覆轍?!?/br> 江月樓發怔,雙眼含淚,強忍著心中涌起的強烈情緒,嘴里只是喃喃自語:“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是安定?!?/br> “是的,你還記得?!?/br> 這是啟蒙時,路尋義教他的第一句話。 這一句話,他一記,就是現在。 “所以,母親,我,甚至杳杳都是你站在權力巔峰的石頭,是嗎?!?/br> “二弟的死,你不能報仇?!?/br> “母親的死,你不能深究?!?/br> “至于我,擋了你的路,你甚至可以……痛下殺手?!?/br> 他眼睛通紅,苦笑著,千瘡百孔的身子在發顫,消瘦病弱,不堪一擊。 “那你寂寞嗎?”他喃喃自語。 “你自小與我說要仁義,卻在背后做盡了不仁義的事情?!?/br>